第168章 智人的选择 29.3
弦月下,白色电车穿过静谧黑夜,朝学校驶去。
贺美娜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窝于后座的贺天乐。
“你真的再也不和姑姑说话了吗。姑姑的心情也很糟糕啊。”
贺天乐没有说话。
“而且你踢我那一脚,真的很痛。”
贺天乐没有说话,只是整张脸用力地偏向窗外,以示不满。
“既然你不想说话,那我们听听英语磨磨耳朵。”
贺天乐没有说话,只是捂住耳朵,整张脸用力地偏向窗外,以示不满。
贺美娜虽然没有生过小朋友,但她小时候闹情绪会希望得到大人的尊重,于是默默地关掉了车载音响。
她回家接贺天乐,听父母说危从安来过,整个人都懵了;就连贺天乐冲上来踢了她一脚,她也是后知后觉地才疼了起来。
自从她对钱力达说骄兵必败,钱力达叫她别乱说话开始,她的人生就开始失控——不想分手,转眼分手;不想把这件事情捅到长辈面前,转眼说漏嘴;不想妈妈联系危从安,转眼他们见了面……
没关系。没关系……这些其实都在她可以承受和克服的范围内。她会想办法把每件事情都回归原位;就算真的没办法挽救了,她也会保护好可控的那部分,继续往前走……
她唯一无法承受,无法克服的是,有过类似经历的危从安在面对贺天乐的不舍和哭喊时,该有多难受啊……
如果她还是他的未婚妻,现在应该紧紧地抱着他安慰他……
可她现在不是他的未婚妻了……连女朋友都不是……他们只是同事……或者说,追求者和被追求者的关系?
更可怕的是,这种伤害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贺美娜越想,脑子里的乱麻就越多,越密,越沉重。
事实证明,工作中的一腔孤勇用在感情上,就成了一意孤行,一败涂地。
姑侄俩一路无言地开到学校正门口。
贺美娜下了车,看着贺天乐拎着一大包干净衣物刷脸进入学校——他突然转过身朝姑姑走来。
虽然心情还是很糟糕,贺美娜勉力地露出一个笑容,快走两步,伸出双手:“要和好吗?”
贺天乐伸出手,腕上的电话手表一闪一闪:“找你的。”
原来是那个弄脏了贺美娜大衣的小学生给贺天乐打来了电话。他妈妈是儿童医院的医生,现在终于下班了。她加上了贺美娜的Schat,说了抱歉,并把干洗费转了过来。
“好了。你可以把小哥哥的联系方式删掉了。”
“他是一个知道自己做错了,一定会想办法弥补的好人。我不想删掉他。但是我也会很谨慎地交朋友。”贺天乐说,“这是安安姑父走之前教我的。他说不要因为他对我很友好,就失去对陌生人的戒备心。”
听到这句话,贺美娜的心脏又刺痛了一下。
“在知错能改这方面,姑姑还不如一个小学生。”她轻声道,“天乐。今天这件事情是姑姑没有处理好。让你受到了伤害。我真诚地向你道歉。”
贺天乐的眼睛眨巴了两下,也承认了错误:“姑姑。我不该踢你。还不理你。对不起。”
“那我们接受彼此的道歉,然后和好,好吗。”
“嗯。和好。”
姑侄俩友好地握了握手。
“姑姑。你的腿还痛吗。”
“不痛了。但是天乐,你这个踢人的习惯要改。”
“对不起,姑姑。其实自从你以前说过我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踢过谁了。不信你问伯婆,也可以问老师。”
“好。我相信你。”
“姑姑。”
“嗯?”
“你能把安安姑父追回来吗?他会很认真地对待我,和我对话,把我当成和他一样平等的朋友而不是小孩子。我真的很喜欢他,希望他能成为我的家人。”
“我也很喜欢他,也很希望能和他成为一家人,所以我会很认真很努力地想办法把他追回来。”贺美娜道,“但是我对你也有一个要求——你如果因为他不能做你的姑父所以不开心,可以找姑姑抱怨,倾诉,我可以会带你去吃好吃的,带你去看动画片,给你买一些飞机玩具,或者延长一点你玩iPad的时间,尽量缓解你难过的情绪,但是你以后不要再大哭大闹让你的朋友为难了,好吗?”
“爸爸妈妈分开的时候我还太小了,我不知道原来他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外婆总说,如果那个时候我能一直哭闹打滚,也许爸爸妈妈看在我这么可怜的份上就不会分开。”贺天乐擡起脸来看着贺美娜,“如果我一直哭闹的话,安安姑父会回来吗?”
“天乐,你外婆在这件事情上说得不对。未成年人不应该承担成年人做出的决定。”贺美娜看着贺天乐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完成的人生试卷,不带小抄,不找外援,这样得到的分数才是真实的。你能明白姑姑的意思吗?”
贺天乐想了想,道:“我能明白。姑姑,我相信你的卷子一定能考满分。因为你在我心里无所不能。”
贺美娜笑了笑,道:“谢谢你这么信任姑姑。但我不是无所不能,我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尤其是在面对未来的时候,没有谁能稳操胜券。我只能说尽最大的努力,做最坏的打算。如果能把他追回来当然最好啦,如果到了最后也不行的话——”
她沉默不语,似乎正在感受着那个结局,数秒后她又开口了:“至少……我会认识到自己的不足,然后努力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吧。”
“姑姑,那你会难过吗。”
“会啊。会很很很难过的。”
“那你难过的时候怎么缓解情绪?”
“我啊……我会好好工作。天乐,你也要好好学习啊。”
姑侄挥手分别;回到宿舍,贺天乐想了想,擡起手腕,在三人小群里给危从安语音留言。
贺天乐:安安哥哥。我好了。没事了。你不要难过了。
贺天乐: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贺天乐:我要上交手表啦,下次再聊。
贺美娜目送着贺天乐走进校园,直到看不见,才慢慢走回车上。
虽然这样真的很厚脸皮——她拿起手机给危从安发了几条消息。
危从安正在酒店里收拾行李。他离开晶颐公寓的时候非常匆忙,只带了一些随身物品,足够在酒店凑合着过渡两三天。但是现在临时要出差,那就不够了。
其实这种程度的不便根本不足以让他恼火。毕竟只要打个电话,全套登山装备和高尔夫用具一小时内就能送到。他真正恼火的是,明明她都已经做得这么绝了,关系破坏得稀巴烂了,在因为贺天乐的哭闹深感不安时,他的第一反应仍然是寻求她的安慰,只想要她的安慰。
此刻他无比渴望被那具柔软温热的身体紧紧贴住,被那双纤细坚定的手臂紧紧抱住;他甚至现在鼻尖就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那是每次她的小脑袋搁在他的胸口上时,发间传来的丝丝馥郁……她会一边轻轻扫着他的背,一边用她那把温柔的声线安慰他:“从安,没关系的。天乐还是个小孩子,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我会和他好好地聊一聊。你别太难受……”
气氛继续暧昧下去,她还会从他的胸口擡起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我能做些什么让你不那么难受呢?”
她知道。他也知道。她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会主动地从他的胸口滑下去,沿着小腹一直往下,从腰线与内裤边缘之间伸进去,握住——
他的手机响了。
贺美娜:我送天乐回学校了。他心情好了很多。
贺美娜: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贺美娜:希望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抱抱表情]
她本来还想问问他,她能做些什么让他不那么难受吗。但是这种话……性暗示太强烈了吧?
也可能是她自己心里有鬼,所以没说。
明明得到了他想要的安慰,可是站在空荡荡的酒店房间里,危从安从开始一直看到最后的抱抱表情,眉头越皱越紧,一股无名之火油然而生,立刻着手输入——
贺美娜。你是不是连路过的蚂蚁都要捏起来在它耳边说一声“我和危从安分手了”?我说过我会处理,不到二十四小时,你已经迫不及待昭告天下!要不要把月之轮包下来循环播出?不如这样,我们在月轮湖俱乐部订间房,就是我们第一次上床还有我向你求婚时订的那间,房间大,视野好,正好可以看到月之轮,然后把所有亲朋好友都请来,一起见证,免得你一个个地通知太麻烦!
不,这还没完。等开完派对,把所有亲朋好友都送走,他绝对要把她留下来,继续一点一滴,一丝一缕,一毫一厘地和她算账——就这么想分手?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到处说,要所有人都知道?长辈们都知道了对你我有什么好处?
可能是有点激动,也可能是脑子里那些深入浅出的算账画面越来越低级,语无伦次的危从安甚至打错了几个字;还没改完,贺美娜的消息又跳了出来。
贺美娜:很遗憾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现在想想其实每件事情都应该和你一起商量出更好的解决方法。但当时的我太自负,只愿相信自己的决定就是最佳的决定,自己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却没想过工作上行得通的,感情里未必行得通。对不起。
看着这条道歉消息,危从安稍微冷静了一些——这次没有顾左右而言他,没有试图用性爱来蒙混过关,她认真地,正面地承认了自己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这是他想要的吗。
不是。
从始至终,他都在全身心地渴求着她的全部身心,不是道歉。
而且她这种好好说话的态度令他敏锐地感到了一丝……疏离?
贺美娜:怎么不说话?我看到你在输入啊。不会是我好好说话反而让你不自在了吧。
贺美娜:啊……没有输入了。那我继续说了喔。
贺美娜:我本来想包下月之轮道歉,没想到就连简简单单的“AN/SORRY/NA”都要我一个月的工资。
贺美娜:如果是上面一百零五个字的道歉信循环播放一晚上,打完折是十八万八。真的好贵。
贺美娜:在看我发来的消息?在数是不是一百零五个字?
贺美娜:开玩笑啦。
贺美娜:感觉自己在说不好笑的单口相声。
贺美娜撤回了一条信息。
贺美娜撤回了一条信息。
贺美娜撤回了一条信息。
贺美娜撤回了一条信息。
贺美娜撤回了一条信息。
贺美娜撤回了一条信息。
贺美娜撤回了一条信息。
危从安盘腿坐在地毯上,看着她一条条发过来,又一条条撤回去,最后只留下道歉。
他下意识地将大拇指的指尖放进嘴里,轻轻咬着。
一会儿条理清晰,一会儿胡言乱语——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马上就告诉他了。
贺美娜:你觉不觉得发消息再撤回就像小时候写错了字,用橡皮擦一点点地擦干净?
贺美娜:但是擦得再干净也会留下痕迹。不如换一页重新开始写。你说呢?
贺美娜:要不我重新申请一个Schat号从头追你?
贺美娜:我看到你又在输入了……又停了……真的和我没话说呀?还是我说得太多?
话都给她说完了,他还能说什么——不,至少有件事情他能做。
恐怕她又要撤回,危从安迅速截图。
果然。
贺美娜撤回了一条信息。
贺美娜撤回了一条信息。
贺美娜撤回了一条信息。
贺美娜撤回了一条信息。
现在满屏都是撤回的信息,看得他有些不能思考了,满脑子只有三个字——
凭什么。
凭什么她想正经就正经,想撩拨就撩拨,想发送就发送,想撤回就撤回。凭什么她来兴趣了就对他言语挑逗上下其手,没兴趣了就发一些严肃认真的信息探讨人生哲理。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晚上都烦躁不安,动不动就想发火了。因为他企图从这些无比正经的信息里看出点什么来,好有借口顺水推舟地去找她,问她到底什么意思。答案一点也不重要,反正他只想把她抱在桌上或者压在床上,塞满那张什么都往外说的嘴……
看,承认自己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男人,正视心底最原始最本能的情欲,用成年男女之间最简单粗暴直接的方式来纾解情绪,缓和关系,其实一点也不难。
贺美娜发现他那边又在输入了。
过了一会儿,一条消息跳出来。
危从安:明天出差。我要回来拿几件衣服。
他要回晶颐?他要回晶颐!
贺美娜开开心心地准备回复“我马上回来,我们家里见”时,转念一想——不对。
约他吃饭他一点机会不给,发那么多消息都不回应,他是不是担心回来收拾行李又被她给缠上?
她是有类似前科的。正好他又因为天乐的事情有些难受……只要她主动一点,他肯定跑不掉。
真的吗,贺美娜?你确定?
你还想看见那种失望与厌恶的眼神吗?
而且就算让你得手了,问题解决了吗?
手机自带的健康软件突然跳出来一条消息——本次生理期将于未来五天内开始。
啊,怪不得有点脆弱又反复无常,原来是激素作祟。
她又看了一遍他的消息。
没错了。是提醒她回避。
非工作场合尽量别见面。
贺美娜贴心回复前未婚夫。
贺美娜:你回来啊,没关系的。不用担心,我不在家,你看不到我。随便回。
贺美娜:我今天晚上回明珠路睡。
贺美娜:忙去啦,回聊[挥手表情]。
她把手机往副驾上一扔,开车离开。
太绝了。太绝了。
他想看的乱撤回。
他不想看的不撤回。
危从安眼帘低垂,思忖了一会儿,起身,穿上外套——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是丛静来电。
“从安,你在哪里?忙吗?有时间吗。”
“我正准备回家收拾行李,明天出差。什么事?”
“有件事情我想你最好能向你外婆交代一下。”丛静的语气严肃低沉,“老人家今天接了个电话,现在心情不太好。”
她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怎么能一边追他,一边道歉,一边发消息拉拉扯扯,一边把分手到处散布,真是把统筹学学到了极致:“妈。我们是和平分手,彼此都尊重这个决定。而且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们能解决。”
他真的是要被她搞崩溃了,分手不到二十四小时,到处折腾,坏事做尽,怪不得一本正经地道歉,怪不得躲着不见他:“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和她爸妈说也就算了,还告诉外婆——”
“等一下等一下。”丛静不得不出声打断,“你先不要说话,听我说。”
“我打电话给你,是因为老家那边的邻居投诉,我们家的租户租了村里的地,雇了十个村民耕种,养殖以及做直播,到了年底却不愿意按照合同约定结账,一拖再拖。村委会希望你以房东的身份参与调解。调解不成的话可能要打官司。你外婆一辈子没有遇到过这种纠纷,所以很担心。”见电话那头没有反应,丛静稍稍提高了声音,“从安,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听见了。我明天要出差。我先叫岑律师过去一趟看看情况。能调解尽量调解,无论仲裁还是诉讼都可能会拖得比较久。”
“好的。另外需要说明的是,我和美娜最近一次联系是昨天上午。学校打算推荐她去参选格陵年度青年女科学家,我是推荐人之一,需要写一段三百字左右的推荐语。完全是工作上的交流。”丛静道,“我不知道你们分手,更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分手。她没有和我说过半个字。你外婆就更加不可能知道了。”
丛静陈述完这一事实,并没有再说什么,但也没有挂电话。
良久,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疲惫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