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智人的选择 29.2
作为一个没心没肺的十岁小男孩,贺天乐有很多来得快也去得快的烦恼。
比如做了很多次仍然不会的什么“我在你这个年纪你是多少岁,你在我这个年纪我又是多少岁”的四则混合运算情境题;比如学校食堂的红烧鸡腿虽然好吃但总要配几条青菜还要求必须吃干净;比如最好的朋友又在接力跑中抓着接力棒一人跑完了全程害得全班没成绩他本人还哈哈笑——但这次他的烦恼有些不同,有些刺痛,还有些难以启齿。
他请生活老师给爸爸贺浚祎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不舒服想回家;贺浚祎正和女朋友在香港度假,元旦后才回格陵,于是一个电话打给堂妹贺美娜,说贺天乐又厌学了,可能是欠她教训一顿;贺美娜把贺浚祎教训了一顿,但她一时也走不开,便给爸爸打了个电话,请他去接贺天乐——小家伙也许是肠系膜淋巴结炎又犯了,也可能是感染了诺如或者流感病毒——有什么事保持联系;位于电话传递链末端的贺宇赶快去把贺天乐接了回来,见他没有发烧,没有腹痛,没有腹泻,没有呕吐,但整个人确实无精打采,于是轻声细气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和同学吵架了,他说没有;是不是被老师批评了,他也说不是。
贺宇道:“你什么都不说,我只好叫你姑姑回来了。”
胡苹道:“小祖宗快说吧。等你姑姑回来有你好看。”
贺天乐这才噙着眼泪扁着嘴巴说自己尿尿很痛,昨晚起夜好多次,一直到现在,都不敢喝水了:“……伯婆你在给谁打电话……为什么说了实话还要告诉姑姑啊!”
“这么严重当然要叫上你姑姑一起带你去看医生啊!”
接到电话的贺美娜立刻在网上挂好号,然后开车回来,和父母一起带贺天乐去了元盛区中午也接诊的儿童医院。找不到停车位都只是小问题,候诊室里那真是人山人海,兵荒马乱。停完车回来,她的大衣不慎被一个蹲在座位前,边做作业边喝牛奶的大小伙子给泼湿了一大片。
啊,不是大小伙子,是小学生。身高一米八一脸稚气的小家伙一直不停地说阿姨对不起,等我妈妈下班了,我叫她赔给你。别的衣服也就算了,这件大衣是她和危从安买的情侣款——贺美娜虽然很心痛,也只好说小朋友没关系,等你妈妈来了再说。
等了三十多分钟,小家伙的妈妈没有等来,但是终于轮到贺天乐进诊室了。那位看上去也很无精打采的儿科医生只瞟了患处一眼,就说是小男孩很常见的粘连和炎症,开出尿检单和血检单,并对贺宇道:“老来得子吗?既然生了小朋友,就要帮助他把卫生习惯养好啊。”
贺宇道:“这不是我儿子。这是我侄孙。以前监督他洗澡都是一定要他翻起来洗,最近天气太冷,确实疏忽了。”
闻言,医生擡头瞟了一眼贺宇:“十岁了还在帮他洗澡?我看小朋友不像智力有问题啊。”
拿到尿检和血检结果后,医生又拉家常似地问了问贺天乐在学校和家里的情况,确认没有其他不法问题之后,开了洗剂和消炎药,又叫护士拿了两本讲生理卫生的绘本给他,教他如何保护和清洗隐私部位:“看完之后在家附近找个图书巴士把书还掉。一周后复查。”
胡苹道:“贺天乐,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不吃青菜的后果。”
医生道:“尿路感染和吃不吃青菜没有必然联系。孩子不爱吃青菜有很多原因,可能是心理抗拒,可能是饮食习惯,而且孩子的味蕾细胞比成人灵敏许多,有些我们觉得没问题的味道对小孩子来说会感觉到苦味,所以他们不爱吃。家长多试几种蔬菜,多试几种做法,好好地引导。护士,再拿一本关于吃饭的绘本过来。”
最后医生还建议家长暑假带孩子来医院做个小手术,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一定要直系家属过来。”
他们离开的时候,那个闯了祸的小家伙追出来和贺天乐碰了一下儿童手表,加上好友:“阿姨,我妈妈还没有下班。但是我一定会叫我妈妈赔给你。”
在外人面前一副乖宝宝模样的贺天乐一上车就炸了,坚决不做手术:“我如果是女孩子就好了。女孩子就不会有这种痛苦。”
贺美娜边开车边道:“女孩男孩的生理构造虽然不一样,但是只要不讲卫生都可能会感染细菌,会发炎,会疼。”
贺宇给贺浚祎打了个电话,告知看病的情况;贺天乐也抢着和爸爸诉说自己对手术的讨厌和抗拒;正在度假的贺浚祎只是一味地推诿和应付;贺美娜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穿着脏兮兮的外套,一边开车一边听贺家三代在车后座讨论这种事情。
挂了电话,贺天乐这下找到了靠山:“伯公没有割,爸爸没有割,为什么我要割。”
贺宇道:“因为你不讲卫生发炎了呀。”
贺美娜道:“医生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反复发炎会很难受,如果细菌继续往上走,感染膀胱,输尿管,肾脏,那时就更麻烦了。”
贺天乐问:“安安姑父割了吗。”
“他割了——”在气氛还没有变得尴尬之前,贺美娜立刻岔开话题,“大家都饿了吧?这样,妈妈,都这么晚了,你不要回去做饭了,我们去吃点好的。”
毕竟只是个小孩子,贺天乐欢呼起来:“我要吃红烧鸡腿!还有西红柿炒鸡蛋!”
贺美娜真的只是顺着侄子的话一时嘴快说了出来,正懊悔不叠呢,赶紧道:“好,去看看有没有你没吃过的青菜,咱们试一试。”
胡苹突然道:“从安吃饭了没有?不知道他忙不忙,要不给他打个电话,出来一起吃?”
贺宇道:“你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哪能这么突然约人吃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贺美娜边开车边道,“伯公伯婆带侄孙去看泌尿外科已经惹得医生怀疑了,这真的很不合适……妈妈你拿手机干什么?……不要给他打电话。不要打。您这个随意打电话的习惯能改改吗?”
“不打就不打嘛。”胡苹虽然冒失,但听劝。她观察着女儿的脸色,试探地问,“你们……没吵架吧?”
“等我找时间和你说。不要在小孩子面前讨论这个。”
“我都要做这么严重的手术了。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子。”贺天乐道,“而且安安姑父不仅是你的男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姑姑你不能欺负我的好朋友。”
贺美娜没说话;胡苹道:“真吵架了?”
贺宇道:“就算吵架了,孩子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嘛。”
贺天乐道:“姑姑姑姑,你和安安姑父吵架了?姑姑姑姑……”
“我们没吵架。天乐,”贺美娜抿了抿嘴,“暂时不要叫安安姑父。不合适。”
“没吵架就好——什么?”在贺天乐“姑姑姑姑”如同鸽子一般的叫声中,胡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你们……不会是分手了吧??”
为什么谈话最终还是走向了真相?也许一开始就不应该试图遮掩——贺美娜“嗯”了一声;贺宇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在贺天乐鸽子一样的叫声中,胡苹继续发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你怎么每次都这样??我不问的话你都不和我们说一声吗??”
“我怎么每次都这样了?这是我的隐私,我当然可以不说。”
胡苹叫了起来:“什么叫你的隐私?你们都到了订婚这一步,就不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是两家人的事情了!”
贺美娜继续道:“——既然大家都没有什么边界感,说吧说吧。尽情地探讨吧。”
“你们,你们不是一直好好的吗??”胡苹激动得都结巴了,“不是,我看你还戴着戒指呢!”
“他送我的东西都没要回去。他不是那种小气的人。”
“所以我才问你们到底怎么了呀!怎么,怎么就分手了?我看他不是戚——我看他不是随便玩玩那种人啊?”
“不是他的问题。是我有些事情做过分了。触及到了他的底线。”
“是……你的错?贺月辉你到底做了什么?你……你不会是拿了那个什么项目评上了那个什么人才,就飘飘然了,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出去欺男霸女了吧?听说你们学术圈特别乱……女老师找男学生,男老师找女学生,还有男老师找男学生的……”
“妈你在说什么啊?”她这辈子所有背德的份额都已经给了危从安,“这种事我没兴趣。”
“那你……不会还想着前面那个吧?”
贺美娜无奈地用口型说了句“救命啊”;一直沉默不语的贺宇道:“你自己的女儿还不了解吗?过去的就过去了。辉辉不可能吃回头草。”
贺美娜叹了一口气。
是啊。
谁都不爱吃回头草。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怎么办?我打算把他追回来。所以妈妈,不要去婚介所给我报名。”
“……你……你们这是在闹着玩吗?”
“我不是闹着玩。”
“哪有女方主动追男方的??你在想什么呢?”
“您今天已经问了十多个问题了。明天,后天的份额都用完了。大后天请早。”
“我哪有问这么多问题……贺宇?贺宇!看看你女儿!你不说点什么吗?”
贺宇看着窗外:“我无话可说。我老了。我不明白现在的年青人怎么能把这么严肃的事情搞得如同儿戏一般。”
贺美娜知道,相比喜怒都挂在脸上的胡苹来说,面无表情的贺宇才是真的生气了。但她一直都是一个不善于解释的人,此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车厢内一时间冷了下来,鸽子都不叫了。
这种沉默而尴尬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她把父母还有侄子送到吃点好的:“你们吃吧。我时间有点赶,就不一起吃了。”
换件衣服就得去上班的她仍不放心,又对胡苹叮嘱了一遍:“不要给危从安打电话。”
“知道了。”
虽然女儿说不能给前未来女婿打电话,但没有说不能给前未来亲家打啊。贺宇去后厨点菜;胡苹在通讯录里翻找丛静的电话号码;坐她对面的贺天乐拍了拍她的手臂:“伯婆。”
胡苹头也不擡:“等会儿给你玩,伯婆先打个电话。”
站在胡苹身后的贺美娜从母亲手中抽走手机:“也不要给丛老师打电话。”
胡苹吓了一跳:“知道了知道了,不打了不打了。”
贺美娜道:“发誓。”
胡苹道:“我发誓。我要是打电话就罚我下半辈子打牌一直输。”
“不行。”贺美娜指了指自己,“用我发誓。”
胡苹瞪着眼睛道:“有必要对你妈这么恶毒吗贺月辉?!”
贺美娜道:“全世界最好的妈妈,快一点。我上班要迟到了。”
胡苹只得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我要是给丛老师打电话就罚我女儿这辈子得不到幸福。行吗。”
贺美娜把手机还给胡苹:“我和他的事,我会自己想办法解决。你们别问,也别操心,好吗。”
怎么可能不操心?但孩子大了,又是这么一个优秀又独立的孩子——从女儿小时候问出“为什么天下一般黑的乌鸦会有黄色嘴巴”开始,胡苹就知道这个女儿迟早管不住的,操心也没有用。
还是小孩子的幸福比较单纯,吃到心心念念的大鸡腿,贺天乐马上忘记了其他:“伯公,这种菜很好吃,又脆又甜,叫什么名字?”
贺宇道:“这是油麦菜。”
贺天乐道:“我在学校吃过几次。在家里没吃过。”
贺宇道:“我们家从来不买油麦菜。”
胡苹直皱眉:“这有什么好吃的,吃到嘴里像纸一样,咔咔直响。”
贺天乐“哦”了一声:“伯婆你挑食,所以不买油麦菜。”
贺宇道:“你伯婆不吃的东西多得很。你应该问你伯婆吃什么。”
贺天乐道:“伯婆吃什么。”
贺宇道:“她只吃出现在我们家餐桌上的东西。”
胡苹道:“贺宇你这样说我以后还怎么教育小孩子。”
贺天乐道:“伯公你也有不吃的东西吗。”
贺宇道:“当然。”
贺天乐道:“姑姑呢?”
贺宇道:“一样。”
贺天乐道:“所以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为什么老是批评我不吃青菜?我接受伯婆挑食,伯婆也要接受我挑食才公平。”
胡苹笑了:“你一个小孩子家家,找我要公平?”
贺宇道:“天乐。你说得有道理。但是伯婆也有伯婆的人生经验和教育立场。作为家长,我们要尊重孩子的喜恶,作为孩子,你们也要体谅家长的苦心。我们要接受和包容彼此的不同。听起来很简单对不对?其实这需要终身学习。”
贺天乐老气横秋地点了点头:“伯公,这段话姑姑也和我说过的。她还说以后要和我一起成长,一起进步。”
贺宇笑了:“在你姑姑小的时候,她和她的爷爷,也就是你的太爷爷有过类似的对话。后来她长大了,用不上了,我就忘了。现在又想起来了。”
胡苹道:“贺宇,我告诉你,漂亮话容易说,不容易做。”
贺宇笑了笑:“吃饭吧。”
吃完饭,贺胡夫妇带着贺天乐回家吃药和清洗。贺宇虽然话说得漂亮,但是在喝药这件事情上“孩子的喜恶”和“家长的苦心”立马产生了冲突。最后还是胡苹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捏着侄孙的鼻子,迫使他喝下去。清洗患处时贺天乐更是叫得好像杀年猪一样凄厉。
老人对于病痛中的孩子总是很宽容,贺宇按照承诺拿iPad给他,好抚平清洗带来的伤害——
“……不行啊伯公!玩不成!全部锁上啦!”
“我也不知道密码是多少。你看会儿医生给你的绘本吧。”
自从上次没人管他,沉浸地玩了一下午iPad之后,贺美娜就设定了青少年模式,只有周末的固定时间段才能玩——不要怪孩子没有自制力,游戏的背后是一整个庞大的制作团队,他们的任务就是让玩家沉迷。成年人都会不可自拔于各种社交平台,更何况是身心都没有发育健全的小孩子?既然iPad玩不了,绘本两三分钟翻完,那就看看动画片好了。胡苹用枕头和被子给他在沙发上围成一个温暖的小窝:“你小时候我们就是这样把你抱起来哄,现在一眨眼长这么大了,抱都抱不动啰。”
贺天乐舒服得直叹气:“伯婆,你对我最好了。”
“还要公平吗。”
“要的。”
“真是和你姑姑一样犟。”
“伯婆,等你老了,走不动路了,我来抱你。”
“哎哟,我等着那一天啊。”
贺宇把贺美娜留在家里的大衣送去干洗店;贺天乐目不转睛地看着动画片;胡苹歪在沙发另一侧玩手机;三点多的时候,有客人来了。
“小家伙怎么不上学?”
“有点不舒服。天乐叫人。”
“奶奶好。”
“贺大哥呢。”
“他出去了。你有啥事?都这个时间了,不打牌了吧。晚上还得给孩子做饭,然后送他回学校呢。”
“不打牌不打牌,就是过来看看你,聊聊天。”
反正小孩子也听不懂,客人和胡苹窃窃私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