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智人的选择 20
危从安并不觉得自己亏欠戚具宁什么,所以面对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他不打算继续忍气吞声:“连生日派对都办不好的男朋友,不要也罢。”
戚具宁似是有些错愕于一向温和的老友这次竟如此强硬,眸中精光一闪而过,随即垂下眼帘,掩去锋芒,静静地凝视着杯中残酒,自嘲地一笑:“你说得对。”
私事谈到这里就好;危从安起身给他续了杯酒,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公事。
青要山项目那边仿佛陷入一片泥沼——蒋毅和戚具宁呈上去的项目发展规划,一个稳健保守,一个锐意进取;一个资金缺口大,一个招商风险高;各有优缺点,难怪商经局研究来研究去,迟迟做不出最后的决定。虽然和特区政府官员打交道的经验很少,但危从安也看得出来周秘书分明是想等着蒋戚两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恐怕我们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青要山项目不仅仅关系到下一届董事会主席的职位,更关系到万象未来十年的发展方向。戚具宁沉吟数秒,道:“年底的股东大会,我们赢面到底有多少。”
他们固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蒋毅也绝不是中年人日暮西山。正面交手了几个月,危从安不得不承认,他们看起来是势如破竹,蒋毅也并没有节节败退。科腾项目,UNI-T一期二期,他们所有筹码加在一起也只能堪堪和这位浸淫商界多年,政商关系盘根错节的中年人打个平手。
要想撼动他的根基,绝非易事:“一半一半吧。”
“你说一半,那一半都没有。”
“对。没有。”
“不行。”戚具宁语气强硬,毫无转圜余地,“我要百分之百。”
危从安并不意外他的态度。
一击不中,下次只会更难。
“蒋毅前段时间去了一趟急诊。听说是心脏问题。这次是真的。”他看了一眼戚具宁,“他的医生强烈建议他退休。虽然这样做有点缺德——”
他低声道:“或许我们可以找个机会提出动议,要求他主动辞职,但是保留他万象公益基金会主席的头衔。这样大家都体面。”
“因身体原因无法履职——真是个很体面的理由。但你觉得他会听话么。”戚具宁的表情有些古怪,“换了你,换了我,会因为这种原因就乖乖下台?”
“不会。所以我们要找时机。”危从安摇了摇头,将这个晦气的念头赶出脑袋,一饮而尽杯中残酒,“算了,不想这些了。”
他在行李箱里抓了件旧卫衣扔给一身酒气的戚具宁:“换件衣服出去吃饭。”
戚具宁去浴室换衣服。
洗手台上放着一个透明的旅行洗漱包;刚脱下上衣的他很自然地伸手拨弄了两下,看到一枚粉红色的鸭嘴夹。
神使鬼差地,他拿起那枚发卡。
他见过的。他记得她喜欢用这种鸭嘴夹——洗脸的时候,做饭的时候,工作的时候,用一根黑色发圈随意地束起马尾,再拿一枚发卡把额发夹到一边去。
有时做完事她忘记了,他就会笑着帮她摘下来。
只不过不是这个颜色。
她喜欢清冷的色调,白色。绿色。蓝色。黑色。
女人真是善变。
明明和他耳鬓厮磨的时候说过,她看男人的眼光永远不会变。
可是现在不仅男人变了。连喜欢的颜色都变了。
还有什么不会变?美娜,你还有哪里变了?
仿佛有心电感应似地,危从安开门进来:“别乱翻我的东西——”
戚具宁迅速地把发卡放进裤袋:“什么东西你有我没有?需要拿你的?呵!可笑。”
危从安并没有注意到戚具宁的小动作。
如果说穿着毛衣时还不算很明显,现在裸着上半身的戚具宁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彻底具象化了他的瘦削——脆弱苍白的皮肤覆盖在薄薄的一层肌肉上面——他说的没错,每一块肌肉都还在,只是变得纤薄了,和两个月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戚具宁擡眼看着镜中老友,良久他弯起一边嘴角。
“怎么?对我有想法?”他弯下腰去,轻轻一擡手,打开水龙头,慢条斯理地洗起手来,“事先声明,我要在上面。”
危从安探究的视线在戚具宁满不在乎的脸上停留了几秒,朝下移去,最终落在右侧锁骨下方一块巴掌大小的医用敷料上面:“这是什么。”
“什么这是什么,”戚具宁低下头去看了一眼,仿佛第一次看到一样,“哦,这个嘛……前两天认识了一个女孩子。有点野蛮。”
他关了龙头,直起上身,一边擦着手一边笑道:“要不要我把她叫过来?”
危从安大步上前,大力地箍着戚具宁的左肩,叫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我亲自动手还是你说真话。”
戚具宁冷笑了一声,一把打开他的手,双手抱胸,玩味地看着那双褐色眼睛:“危从安。你未婚妻知道你跑到洛杉矶来性骚扰我吗?”
危从安一言不发地拿起洗手台上的一小瓶免洗喷雾,净了净手,然后从敷料的左上角开始往下揭。
气氛有些紧张;戚具宁骂了一句脏话;敷料一个硬币大小的包块:“……你这皮下是植入了个什么玩意儿?”
戚具宁拒不回答;危从安拿出手机:“好。你不说不要紧。一定有人知道。”
“行了行了,你这个人真八卦。告诉你吧,这是port(植入式输液港)。一种方便输液的装备。”其实伤口已经愈合了,不贴敷料也行,戚具宁一把将敷料撕了下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你不知道这里的护士打针技术有多糟糕。第一次就把我整条胳膊都打肿了。装了这个之后好多了。”
戚具宁一边毫不在意地说着,一边捞起那件旧卫衣就往头上套。他们两个身形差不多,衣服一向可以换着穿。但是现在他瘦了不少,穿着有点空空荡荡。
“这种读书时的旧卫衣你怎么还在穿,我都丢掉了。”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危从安,你也太念旧了。这不是什么好习惯。”
“戚具宁。你和我说实话。我请求你和我说实话——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装port?”
“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戚具宁挣脱了危从安,朝浴室外走去;危从安一只手撑在门框上,不让他出去。
“戚具宁。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危从安。正是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已经尽量不让你觉得我很狼狈了。别这样好吗,你让我——”经过了这么一场不甚愉快的对峙之后,戚具宁的颧骨染上了不健康的绯色,语调也带着点说不出来的亢奋意味,“真的很难堪。”
危从安定定地看着背对着他整理上衣的戚具宁,突然走出浴室,大步走至房门前,一把打开。
无需多言,边明已经如幽灵一般地出现在他面前。
“危先生。”
“你进来。”
边明跟着危从安走进房间。
戚具宁两只手插在裤袋里,懒懒散散地站在客厅中央。
“三个男人?”他摸了摸后脑勺,表现得有些抗拒,“那我得考虑考虑。”
“闭上你的嘴。”危从安又转向边明,“你说。我知道你从来不说假话。”
边明知道危从安问的是什么。
这个一向沉着冷静的男人,脸上流露出了矛盾挣扎的神情。
好像内心深处有什么在拉扯着他的灵魂,也许是道德良知和职业操守。
三人僵持良久,戚具宁笑了一声。
“边明。既然危先生想知道,你就说真话好了。他不心疼你,我心疼你啊。我不想你夹在中间难做。”
边明看了一眼危从安,又看了一眼戚具宁,最后垂下眼帘,声音平静,毫无起伏。
“三周前徐医生在戚先生的肺上发现了一片阴影。”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了,空间却膨胀起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突然变得遥不可及。
三粒渺小的人类站在无限大的房间里,一动不动。
“徐医生怎么说?……到底是什么?治疗方案是什么?吃药?还是手术?”危从安听见自己在问,奇怪的是他原本低沉的声线好像被什么给紧紧扼住了一样,变得嘶哑刺耳,完全不像是他的声音了,“具迩姐知道吗。”
边明沉默得如同掉进了黑洞。
戚具宁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
“炎症而已。打打消炎针,养养就好了。”还是那满不在乎的声调,但也不像戚具宁的声音了,变得空洞缥缈,好像隔着一整条星河传过来,“戚具迩太容易大惊小怪,不要告诉她。不然她又要给我预约胃肠镜。我再也不想做那些奇奇怪怪的检查了。”
他说:“也别告诉格陵那边。”
“戚具宁。你知道的——我们在同一条船上。我们不能互相隐瞒。我们得朝一个方向划。”危从安的声音还是那种失了真的感觉,潮湿沉重,“这条船翻了,谁也别想好过。”
“我知道。”戚具宁安抚地保证着,到了这一刻,最艰难的那部分已经过去了,他很快恢复了自己的声音,仿佛在唱一支摇篮曲一般地温柔,“危从安。我知道。船不会翻。我保证。”
危从安坐了下来。
他看上去很疲惫。
“知道就好。我这几天太累了。我要休息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会有的活生生的反应,把他们拉回了现实世界。戚具宁笑了起来,指着危从安对边明道:“听见没有,刚才还约我出去吃饭,现在知道我得了肺炎,一言不合就要赶人!生怕我传染给他!我不是肺结核!更加不是AIDS!没有传染性!”
边明这时才开口,仍然是那种没有起伏的声线:“我想危先生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走吧!人家都下逐客令了,赖着不走才没意思!亏得我们一大早从圣何塞出发,风尘仆仆地赶到洛杉矶,探完病了,就赶我们回圣何塞……奔波了一整天……连口热饭都不给吃……回去就回去……以后再也不来了……”
房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满室静寂,好像一座新墓。
危从安就坐在这座新墓里,像是一具尸体似地一动不动。
良久,这具尸体的手指动了动,然后是手腕,手臂……他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介于叹息和呕吐之间的呻吟,活了过来。
他觉得渴;两杯威士忌灌进去,那种如同沙漠一般干涸的感觉舒缓了许多,整个人也清醒了许多。
他拿起手机,拨了一个电话给当初邀他跳槽去欧拉基金会的猎头。
电话很快通了。
他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我要和Sh先生通话。”
去机场的路上,穿着老友旧卫衣的戚具宁一言不发地凝望着窗外。
“你猜他信不信我说的话。”
“不信。”
回答得真干脆啊。戚具宁轻笑一声,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坐姿。
“也是。这么容易相信就不是危从安了。”
边明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正在把玩着一只粉红色发卡的戚具宁。
他的表情像一个孩子。因为无知所以好奇。因为好奇所以残忍。
“危先生一定会调查。以他的人脉,四十八小时之内就能查得到您的病历。”
“你知道该怎么做。”戚具宁阖上眼睛,闭目养神,“交给你,我很放心。”
边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专注地开着车,汇入车流,朝机场驶去。
这种不用说出口的默契,有时也像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无话可说。
“您会后悔的。”
“我不会后悔。”
危从安和Patrick Sh通话后,对方很爽快地给了他一个联系方式。
“酬金方面……”
“欧拉基金会从来不做非法的事情。所以不收酬金。”Patrick Sh说,“但是现在你欠我两个人情了。”
他说:“我随时会拿回来。”
“没问题。”
危从安按照Patrick Sh给他的联系方式打了电话过去,说清楚了自己的要求。
对方什么也没说,只是叫他等消息,就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里,他就好像没有打过这个电话一样,按部就班地去医院探望危超凡,协助KY办理危超凡在线学习的申请,一些能远程处理的工作也都及时地完成了。他尽可能地让自己非常非常地忙碌,唯一的放松方式就是和未婚妻视频。一个在格陵吃着午饭,一个在洛杉矶吃着晚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工作上的事,生活上的事,琐碎而温馨。
她告诉他张家奇的太太生了:“……头天晚上发动,预产期当天傍晚出生。真是个守时的好孩子。”
危从安也收到了张家奇群发的消息:“……连发了三条——‘我媳妇儿生了’,‘媳妇儿辛苦了’,‘我当爸爸了’。不知道是我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我没看懂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新手爸爸大概都是这样手忙脚乱?贺美娜笑了起来:“是位小公主,50厘米,3050克,眼睫毛这么长,桃心脸这么小,小手指头皱皱的,握着我的食指不放。”
新生儿的出生总是会给所有人都带来快乐。对贺美娜而言,好像昨天还在和她抵足而眠的好闺蜜,突然就成为了新手妈妈,进入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这还是我第一次亲身感受到新生儿的握持反射呢。太可爱了,太可爱了。”
又聊了一会儿,她得去工作了。月底的讲座,演讲稿还没准备好呢。
“再聊一会儿吧。美娜。”他不想关上视频,“再聊一会儿。”
“我们从安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她温柔地问,“怎么了。”
“我很想你。”他低声道,“我真的很想我的美娜。”
在医院。在酒店。在路上。在电梯里。坐着的时候。站着的时候。工作的时候。发呆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
她也很想他。
在学校。在公司。在家里。忙的时候。不忙的时候。上班的时候。下班的时候。喂鱼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
“没关系,马上就能见面啦。”她笑着说,“等你回来了,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去看看力达和小毛毛呀。”
启程的前一天晚上,危从安从医院回到酒店,前台交给他一个白信封。
他道了谢,拿着信封回到房间,撕开封口,抽出折成三叠的三张信纸。
信纸甫一展开,洛杉矶一家知名医疗中心的徽标立刻映入他的眼帘。
他记得这家医疗中心。
戚阿姨曾经在这里治疗过三个月。
然后回到格陵度过了她人生最后的时光。
危从安将信纸连同信封一齐反扣在书桌上,去迷你吧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然后一口气吞掉大半。
他拿着剩下的半杯酒走回书桌旁,重新拿起那份病历的影印本。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信纸被修长的手指摩挲和翻动时产生的簌簌声,好像命运在轻轻扑扇它那双庞大而又沉重的翅膀。
三页纸而已。虽然有很多晦涩的医学术语,但他还是很快就看完了看懂了。
他放下信纸,伸手去拿威士忌,僵硬的手指不小心碰倒了酒杯。
琥珀色的液体如蛇般蜿蜒流出,浸透了信纸。
这一刻命运收起它的翅膀,变成一片阴森的,真实的,傲慢的阴影。
边明从来不说假话。
胃底一阵翻腾,危从安跌跌撞撞地冲进卫生间,跪在马桶边上,吐得昏天黑地。
那是从灵魂深处涌出来的一种厌恶,一种抵触,好像要把刚刚看到的CT结果,PET-CT结果,穿刺活检结果,诊疗建议……所有关于戚具宁病情的真相,全都呕出来冲走,就可以当做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
吐到再无可吐的时候,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出浴室,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床上,蜷成一团。
昏昏沉沉中他好像又回到了九岁那年,妈妈送他去了爸爸家,他不死心地一次又一次往回跑,一次又一次地被拒之门外。后来妈妈去读书了;外婆回老家了;他断断续续地生着病;过了可能有大半年吧,他在iTOY的一家旗舰店里重遇戚具宁。
旗舰店很大,占据了商场顶楼的整个东翼。旗舰店的中央搭着一个足足有七层高,轨道纵横高低交错如同蜘蛛网的赛车场,一红一白两台跑车在黑色赛道间穿梭成两道光影。戚具宁拿着一台遥控器,很不耐烦地跺着脚:“阿姨!阿姨!帮我速度调快一点,调快一点!”
危从安正要往里走,被门口的保镖拦了下来:“不好意思,这里我们包了。”
带他出来玩的保姆并没有觉得被冒犯,而是扶着危从安的肩膀,很好笑地看着那个保镖:“你知道这个小孩子是谁吗。”
保镖说:“如果你不认识这位小朋友,我要报警了。”
保姆说:“报什么警。这家店就是他爸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