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智人的选择 19
躺在病床上看周星驰版《唐伯虎点秋香》的危超凡看到母亲的第一眼就咧开嘴笑了。
“妈,我哥呢?”
刚下飞机的夏珊“嗷”一声扑了上去。
“儿子……疼不疼?疼不疼?你担心死妈妈了啊……”
“别担心。不疼,用过止疼药了。我没事,医生都说我很cky。妈,你看我的腿,包得像不像大猪蹄子?妈,我都想好了,以后我的网络账号就叫独脚仙……”
夏珊想打儿子又无处下手。
“胡说八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高速上!为什么呀!是不是表哥骗你出去玩!不管怎么样,你就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都是你表哥……”
“妈,笔录早就做完了。而且我也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警察来给危超凡做笔录时,他感到很无措,不仅是语言问题,还因为他根本记不清楚车祸发生时的细节。那台车直直地撞来时,两道强烈的光柱立刻将他的大脑曝光成了一片空白。一直到了医院他才开始有了零零散散的记忆,但是中间那段记忆完全失去了,他甚至连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高速上都变得模糊起来。
记忆好像一座坍塌的雪山,覆盖了一切。要等太阳出来,积雪才会融化。KY从昨天晚上到了医院就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危超凡,告诉他这种现象是人体面对重大创伤时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而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更是会令伤者表现得如同一个正常人一样,还说自己口渴,要求喝水什么的,结果喝着喝着就开始喷血……
危超凡问KY怎么知道这么多,他说本港很多老电影都是这么演的。
“对了,KY说表哥也受伤了……”
“他只断了条胳膊,都不用住院,受的伤比你轻多了!你还担心他!”夏珊一想起表姐得知司机是自己儿子时,那种难以置信又忿恨怨毒的眼神,事后还在家族群里不断地推诿,指责,谩骂,下了飞机头也不回地跟着自己儿子的女朋友走了,就如同胸口塞了一团头发一样恶心,“……白眼狼,开着我买的车,把我儿子撞得这么重……”
“妈,不怪表哥……”
“不怪他?那你为什么三更半夜出现在高速上!”
“妈,你别问了,我也不记得了……”
母子俩正说着话,危从安和一名住院医师还有一名华裔志愿者一起进来了,瞬间将小小的单人病房塞得满满当当。医师负责向家属讲述手术安排,志愿者负责一一翻译给夏珊听。夏珊不停追问,那位医师索性拿了张印着人体的纸出来,用笔在上面的右肋,右臂,右小腿圈出危超凡骨折的位置——其中尤以胫腓骨骨折最为严重,已经通过牵引做了复位也放好了夹板固定,进一步的手术则安排在了明天上午十点,由一位曾在HSS(纽约特种外科医院,美国第一大骨科医院)工作过的资深骨科医生亲自主刀。
夏珊早就听说在美国做手术有时候一等就是一两个礼拜,所以一心想的是把危超凡接回去治疗,没想到一来都安排好了。她心里很清楚要一位资深骨科医生在周末做这种择期手术有多难,肯定是危从安动用了一些关系,刷了人情牌。因为如果周末不做的话,等腿肿胀起来,就得再拖一个星期了。
关键时刻她还是拎得清的,知道这时候要听从继子的安排。
谈话结束后,那位志愿者很客气地对夏珊说:“以后接到电话不相信挂掉就好,不要骂脏话。上帝保佑你。”
夏珊本想留下来陪护,无奈医院没这个规矩,危超凡也不愿意,所以由KY送她回酒店休息。酒店离医院很近,步行可到。危超凡悄悄拉了拉危从安的衣角,后者便找了个借口留了下来。
其他人都走了,危超凡看着大哥,眼圈一红,两串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地,唰唰唰地从眼角流到鬓发里。
危从安坐在床边,拿纸巾盒递给他:“哭得出来就好。你确实幸运,离出事地点最近的这家教学医院被五六个滑板公园包围着,所以在治疗骨损伤方面非常有经验。”
危超凡抽抽噎噎没接纸巾盒;危从安抽了两张纸巾帮他擦眼泪:“明天上午的手术,十二点以后就不能吃东西了,要不要我去食堂给你买点吃的?想吃什么?”
“哥……我吃不下……用了止疼药都疼……我一吸气就疼……鼻子疼……背疼……胳膊疼……腿疼……哪哪都疼……”危超凡呲牙咧嘴地,又不能哭得太大声,“……不是我们的错……我们是规规矩矩直行……突然撞上来……表哥的车上有行车记录仪……嘭地一声安全气囊炸出来了……我还闻到了烟味……我以为要交代在洛杉矶了……”
“我知道。我看到车祸报告了。”危从安已经从律师那里拿到了ide的复印件,这是一起被称为T-Bone(车头撞车身)的车祸,肇事方是一对刚从派对出来的小情侣,驾着一台两座跑车,在两高速交接的十字路口,无视s标识,撞上直行的SUV,而且肇事司机血液中酒精含量超标,几项加在一起对方全责跑不掉了,恐怕还要坐牢,“所有的事情都不用担心。有律师和保险公司去处理。”
他就知道,天塌下来都有哥帮他顶着。
危超凡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哥,我……”
危从安没有问他为什么三更半夜出现在高速上:“为难就不要说了。先治疗。别的都不重要。”
危从安抵达洛杉矶时已经向未婚妻报备过,贺美娜知道他不爱吃飞机餐,嘱咐他再着急也别忘了吃点东西。医院外有一家InNOut,他打包了一份汉堡走回酒店,吃完汉堡打开她帮他收拾的行李,拿出洗漱包和干净衣物,快速洗了个澡,一边擦头发一边发了条消息,她很快回复,两人来回聊了几句,都是关于危超凡的伤势。他实在是太疲倦,不知不觉握着手机睡着了。
中间醒来一次,见她最后发了一个晚安好睡的表情,他笑了笑,又继续睡了。第二天一大早夏珊就来敲危从安的房门,两人去了医院陪危超凡做术前准备。危峨也打了个视频过来,叫小儿子别害怕:“……打完麻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和睡了一觉一样,一点都不疼。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地中海么,好好养半年,明年夏天爸爸资助你去旅游。”
夏珊对危超凡道:“你看,爸爸多关心你啊。但是他得赚钱呀,所以来不了。你别怪爸爸。”
危超凡乖巧地说:“我知道。其实有哥在这里就够了。爸爸妈妈,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危峨慈爱地笑了:“一家人说这种话!听你大哥的话,配合治疗。好了,我和你妈说两句。”
夏珊到一边去接听时,能明显感觉到丈夫的表情和口吻都冷淡了许多:“听从安的安排。好好照顾小凡。其他事情回格陵再说。”
她心一沉——两位老人肯定和危峨联系过了,指不定添油加醋说了些什么。不过现在她也顾不上了,所有这些加起来也没有她儿子重要。
手术预计要做两个小时。期间边明打了个电话过来询问情况。等危从安打完电话回到等候大厅,夏珊突然问他:“小凡昨天特别把你留下来,有没有说他为什么深更半夜出现在高速上?”
危从安从杂志架上抽了本杂志出来,边翻边道:“我没问他。”
夏珊当然知道问他还不如问表姐,但是现在两人处于闹翻状态,估计要等那边收到医疗账单才会再来找她吵架或者求和了。她沉默了一会儿,道:“KY也什么都不肯说。十八九岁的小孩子,讲什么privacy(隐私)……”
危从安没接话。
他和夏珊没什么可说的。
夏珊两只手按着隐隐作疼的肚子,有些不自然地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最后视线还是落在了坐在自己斜前方翻着杂志的危从安身上。
“那个……对不起。”
夏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歉。
为骂他畜生?为曾经想把他养废?为破坏了他原本温馨的家庭?
或者单纯是因为他那沉静从容的气势,让她想起了丛静?
夏珊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回应。
没关系?算了?不原谅?
或者单纯是想在孤立无援之际抓住一点和血缘无关的“亲情”?
危从安并没有擡起头,也没说话;他没兴趣也没义务去接住夏珊突如其来的忏悔,即使这忏悔是因为危超凡躺在了手术室里,而她急切地需要满天神佛都原谅她的罪孽,不要报应在她的儿子身上。
神佛当然是公平公正的。手术很顺利,髓内针和钢板都用上了,危超凡一觉醒来从独脚仙变成了钢铁侠。他说手术室里正好有一位从杭州来访学的医生,主动担起了翻译一责,叫他不要担心:“……和爸说得一模一样,没讲两句话我就睡过去了……再醒来时就看到你们了。真好。”
现在手术做完了,危从安觉得是时候让危超凡接受一点教育了,于是播放了他刚做完手术还没有完全从麻醉状态醒来时,大唱“红烧鸡翅,我喜欢吃”的视频。
“……这不可能是我……这不可能是我!哥,删掉吧,求求你了,太丢人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三更半夜到处乱跑了!”
危从安在病房里待了一会儿,见危超凡情况稳定,情绪也不错,他就出去办事了。等所有杂七杂八的事情都办完,他回到酒店稍作休整,又给贺美娜发了条消息问可不可以视频。
她很快回复:“当然可以。只要你不介意我刚起床。”
他立刻把视频拨了过去,果然看到她在晶颐公寓的洗手间里,戴着粉红色鸭嘴夹正在洗脸:“生日快乐,小寿星。”
贺美娜拿开毛巾,露出一张素净的俏脸:“已经过啦。”
这两天危从安的神经一直高度紧绷,现在看到电话那头的未婚妻,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我这边还没过呢。”
“谢谢啦。你订的蛋糕很好吃。”听他口气轻松,贺美娜心想小凡那边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手术做完了?怎么样?”
“做完了。比我预想好很多。只是后期的复健估计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四个字就是虚惊一场,“医生说四十八小时内没问题就可以出院。夏姨坚持要回格陵,小凡也想回家休息,我们应该过两天就会回来。”
“嗯。航班确定了告诉我。”
“我都安排好了,包机回来。到了格陵,救护车直接送到医院去。所以你不用来机场了,我们在家里见面吧。”
“嗯。那也好。我打算待会去医院看望你的爷爷奶奶,要不先挂了,等我到病房再开视频,这样爷爷奶奶也可以和你说说话。
他摇了摇头:“不了。我只想和你说点悄悄话。”
她停下了梳头的手,笑眯眯地看着镜头那边的未婚夫:“你想说什么悄悄话。”
他眯起眼睛,朝镜头凑近了一些:“让我看看我们美娜有没有好好地戴着戒指。”
“戴着呢。”她把左手伸到镜头前,“就是太重了,很不习惯。昨天晚上做梦梦见自己左手被石头压住了。”
危从安只手托腮,笑了起来:“没事。戴一戴就习惯了。”
贺美娜见他这么说,也不好现在就告诉他自己的打算是戴两天就收起来或者挂在项链上:“你真是太聪明了,明信片寄到月轮湖俱乐部。万一收到明信片的时候我们分手了,也不至于太丢人。”
“现在说这种话合适吗?”危从安皱起鼻子来假装凶她,“你寄给我的明信片呢?寄到哪里去了。”
“……啊!这个……其实不重要。”
“你说不重要,那一定很重要。没关系。我生日那天就能揭晓。”
“从安,你生日那天我们出国玩,好不好?”
“贺美娜。有必要因为一张明信片逃到国外去吗?”
两人都笑了起来;危从安很自然地对未婚妻报备接下来的行程:“小凡这边应该不需要我操心了。我打算明天飞一趟圣何塞。”
贺美娜“嗯”了一声,他既然已经到了洛杉矶,当然要去一趟圣何塞:“你自己当心些。别太辛苦。”
“嗯。我知道。”他柔声道,“等我回来了,给你补过生日。”
“等一下。”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离开了镜头范围;再出现时手里捧着一块蛋糕,“既然洛杉矶还是十九号,现在就给我过生日。”
“好。不戴个生日帽么?”
她往蛋糕上插了一根蜡烛,点燃:“一直戴着呢。”
他笑了起来,边打拍子边唱:“祝你生日快乐……祝美娜生日快乐……”
大洋这头的她十指交叉,闭上眼睛许了个愿,然后吹灭蜡烛;大洋那头的他鼓起掌来。
“这样过生日还挺有意思。”贺美娜笑道,“这块蛋糕留给你回来吃。”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废话才依依不舍地挂断,贺美娜换了衣服出门去医院。
危奉公和邢恩斯对入选了格陵科技青年35人引领计划还懂事地带着果篮来探病的未来长孙媳妇非常地和颜悦色。其实老人和孩子一样,惯会欺软怕硬,况且和背地里骂他们老不死的夏珊比起来,丛静好太多了,她介绍的专业护理师确实很有一套,生活起居上将两位老人照顾得无微不至。所以他们在贺美娜问到的时候,对丛静的护理安排大大地表扬了一番。
但邢恩斯仍然对丛静五十多岁谈恋爱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她说了很多为退为进的暗示,但不知道贺美娜是不是一心沉浸在学术研究中,对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根本听不懂也不接话茬。
最后邢恩斯只好老着脸直接问她知不知道丛静谈了个男朋友。
既然摊牌了,贺美娜也就不再装傻了:“我知道的。对方很和善,对丛老师很好。”
而且一心为丛老师着想——窦雄知道从安的爷爷奶奶住院,马上表示自己可以去帮忙。
丛静奇道:“为什么?为什么要你去?”
“我是看着从安长大的,这种举手之劳,能帮就帮了。”窦雄温和道,“我不希望他们为难你。”
“他们为难不了我。”丛静笑道,“他们也请不起我的男朋友。”
“美娜,你要劝劝你婆婆,这么大岁数了还谈恋爱,不丢人吗?”邢恩斯叹了口气,“我这不是为了我们两个老人的面子呀,我们是为了你,为了从安的面子呀。给从安知道了她还要不要做人?”
贺美娜笑着回答:“从安也知道的。我们一起吃过饭。”
邢恩斯大惊失色:“那他怎么想的?五十多岁了还谈恋爱,她把她儿子的面子往哪里搁!”
贺美娜笑道:“他就和全天下所有爱自己的妈妈,希望自己妈妈幸福的儿子想法一样啊。”
危奉公不得不出声了:“美娜啊,你现在年纪小,不明白。人到中年就是上有老小有小,对上孝顺,对下奉献……”
“对自己呢?”
“……什么?”
“上有老下有小,中间也有自己呀。一个人得先珍惜自己,爱护自己,再来尊老爱幼,一味压抑天性迟早会爆发。”贺美娜并不知道自己恰好说中了,见危奉公和邢恩斯脸色极不自然,她起身从果篮里拿了一个苹果出来,笑道,“不说这些话题了。我削个苹果给你们吃吧?很好吃的。”
危奉公看着她擦拭苹果的动作,突然问:“你现在还杀动物吗。”
贺美娜笑了笑,道:“杀的呀。不过——”
她本来想说这是个很大的误区。现在实验动物都是采用安乐死,尽量让动物的痛苦降到最低,绝对不会有任何他们想象中血淋淋的恐怖场面。但是邢恩斯已经心跳加速,听不下去了,勉强地笑了笑:“不要削了。我们就说说话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