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智人的选择 15
马林雅一直在关注科创局的动态。
一看到官网上发布了通报,她第一时间蹦起来去找贺美娜。
科技副总的办公室没有人。
哦吼。
小情侣又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地腻歪起来了是吧。
她立刻调头去了危从安的办公室,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深呼吸了三秒,重重地敲了三下门,等危从安说了“进来”才推门进去。
危从安正在和老财还有张家奇开会。
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的三人齐齐望向她。
“什么事。”
“……贺博士不在?”
危从安倏地站了起来。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实验区找贺美娜报喜。
隔着双层防护玻璃墙,危从安看到贺美娜戴着护目镜穿着白袍,站在动物活体综合成像系统旁边,手里拿着一根试管,正在和高工还有两名工程师讨论着什么。
实验区严禁无关人员出入;贺美娜也从来不把实验服穿出实验区;故而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全副武装工作的模样。
他的心脏仿佛被什么给重重地敲了一下。
他就在那余音不绝的共鸣声中,伸手叩了两下玻璃。
高工先注意到了,对贺美娜说了句什么;她擡起头来。
硕大的护目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危从安隔着玻璃,对贺美娜竖起了大拇指。
贺博士。你赢了。
高工明白了。他双手攥拳,激动地挥舞了两下,然后带着两位工程师大力鼓掌以示祝贺。
贺美娜愣了一下,和高工等人握过手之后,对玻璃墙外的危从安等人做了个OK的手势。
不是我赢了。是我们赢了。
不是你说的吗?
我们非赢不可。所以我们赢了啊。
他们无声地隔着玻璃交流之后,并没有继续沉浸在喜悦中,而是各自忙各自的工作去了。
当然了,马林雅并不知道下班回家的路上,危从安又放了那首贺美娜很喜欢的《稻香》。在公司里表现得很平静淡然的贺美娜坐在副驾驶座上,像个小孩儿似地手舞足蹈,跟着旋律唱得荒腔走板。
当唱到“追不到的梦想,换个梦不就得了”这句时,她突然摇头晃脑地说了三个字。
“就不换。”
危从安转过头来,两人相视一笑。
到家后贺美娜愈发闹腾,把到了时间的葡萄酒斟了一杯出来,一边喝一边大肆地模仿螃蟹走路。
危从安非常怀疑他们玩闹着酿出来的酒有问题,不动声色地把她手里的酒杯拿走了:“还是喝你喜欢的沙龙贝尔吧。我去开一瓶。”
贺美娜笑着拢住了他的腰:“不用。酒没问题。我也没问题——告诉你危从安,从现在开始我可要横着走了!”
危从安大笑着紧紧抱住她:“在我这里你哪一天不是横着走的?反正你横竖都对。”
贺美娜也大笑起来:“不一样!”
她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总之不一样。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又安静下来,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拥抱着彼此。
他温柔地摸着她的发丝,在她耳边轻声道:“美娜。你辛苦了。”
她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一点也不辛苦。你呢?你是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吗。”
“当然。”而且是他最喜欢,最重要的事情。他一直望进她的眼底,笑着问她,“我今天终于看到了穿白袍的科学家美娜。你是不是应该信守承诺搬来和我一起住了?”
贺美娜讶道:“你什么时候看到——”
她想起来了,摇头笑道:“不一样!”
她还是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总之不一样。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弯下腰去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卧室走去。
她一声惊呼,很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脖子,笑道:“干嘛?”
他同样笑着回答:“不是要横着走吗?横着走吧。”
“……不一样!”
她今天晚上说了太多的“不一样”。
她的事业,她的生活,她的男人……似乎都要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了。
在陷入缱绻旖旎之前,她用最后一丝理智说:“等公示期过去……啊……”
等公示期过去了会怎么样,她已经顾不上说了。
不过没关系,他们还有很多个明天。
明天再说。
科腾项目公示期一共五天。
午饭时分,格陵理工大学的教工食堂。
窗外金桂飘香;四五名生命科学学院的青椒(青年教师的简称)围坐在窗下一张餐桌旁,边吃套餐边玩手机边聊天。
“桂花又开了。今年校园里到处都是拿着棍子打桂花的大妈。也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
“……9062N87在临床前高剂量重复给药的非人灵长类动物实验中,未观察到脱靶毒性和肿瘤组织以外毒性……”
“能进校园的,当然都是家属了。”
“毫无疑问……该小分子药物为TNBC的治疗带来了曙光…………跨学科合作的无限潜力……”
“不一定,也可能是后勤的临时工。”
“……贺美娜博士,女,XX年XX月出生……曾在波士顿DF中心从事新药研究……现任格陵大学药学院副研究员……维特鲁威科技副总……”
“停停停。你这是在念什么经。”
“等等。马上就完了。曾在……等期刊发表多篇重量级文章……迄今为止,科腾项目最年轻的主持人……还没听出来吗?”
“原来是今年科腾的中选项目和主持人啊。目前是公示期吧?”
“嗯。”
“你挺有事业心的啊,还关注这个。离我们太遥远了。”
“是啊。我们连申请都没资格。”
“女的?有照片吗。”
“有的。网上能找到一些。我发到小群里。”
“哦吼,看起来好年轻。”
“学术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这颗新星长得还挺漂亮。”
“不知道结婚了没有。”
“一般这种事业型女性都是晚婚晚育啦,不婚不育都有可能。”
“咦,这张照片她旁边那个男的是谁?一副很气派的样子。看你的表情,似乎知道些内幕?”
“她旁边那个气派男叫危从安,维特鲁威的CEO,也是她的现任男友,很有来头的一个高富帅;不过她的前任更有来头——算了不说了,你们有兴趣就自己去搜,犄角旮旯里应该还能找得到。”
“说呗,免得我们还要去搜。”
“不说。我可不想背后嚼人舌根。”
“不说算了。明丰那边很看好袁成铨的项目,连鲁堃都来帮他擡轿,现在输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换了我肯定咽不下这口气。”
“她可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岑育夫院士的得意门生,当初拿过优秀博士毕业论文。”
“我是说呢!怪不得。”
“我有同学在科创局工作。听说综合评分两人不相上下。最后不记名投票她以六票对四票的微弱优势胜出。而最终的评审专家正好六位女性,四位男性——显而易见了。”
“哎哟,那袁成铨这完完全全是非战之罪啊。”
“非战之罪?你猜如果是六位男性,四位女性,谁会赢?哪怕是五位男性,五位女性,谁会赢?女性稍微团结一点,你们简直要怕死。”
“呵呵,可惜绝大部分时间你们不团结而且有非常明显的内部鄙视链。”
“好了好了,不要争论这种对立话题了好吧。看目前这个情况,格陵科技青年35人引领计划他们两个应该会自动入选。对于袁成铨来说,也是一种安慰了。”
“你不看工作群吗,已经开始网上投票了。今天上午刚发了链接号召师生给袁成铨投票呢。”
“上午满满四节课,哪有时间。再说了,这种投票也就是炒炒氛围,票数最多拿来参考参考。”
“说到投票,现在是不是在投那个年底的格陵影视盛典,一个手机号只能投一票,我走在路上都有学生找我拉票。”
“现在大学生真是除了学习什么都干。”
“年底?对了。听说今年年底还会有一个三十岁以下十大青年学者的评选。估计她也要上了。”
“人嘛,就是这样。获得了一项荣誉,其他荣誉就会陆续有来。都是锦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炭。”
“别人都说出名要趁早,其实造神也要趁早。才二十七岁啊。肯定会把青年学者的荣誉还有项目拿个遍了。”
“行啦行啦,不用一再强调,我们年纪大,混得差。吃个饭也不消停。”
“其实倒也无所谓,反正我们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袁成铨心里估计很不好受呢。”
隔着两三张桌子,有人吃完午饭,端着餐盘起身,经过这张讨论得热火朝天的餐桌。
“啊,薛院长。吃好啦?”
“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薛院长走远了,青椒们又窃窃私语起来。
“我们刚才说的话不知道薛院长听了多少进去。”
“管她的呢。我们又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哎,别说那些了。让我们以汤代酒,祝岑院士的团队又添一员大将,学阀版图进一步扩大。”
“学阀?学阀是什么。”
“得了吧。装什么外宾。”
“听过财阀吗。就和那差不多。只不过财阀垄断金钱财富,学阀垄断教育学术。”
“感觉并不是什么好词。”
“哦?那我问你们——现在给你们一个当财阀或者学阀的机会,你们会抓住吗。说真话。”
“当然。我不仅会抓住,而且会迅速培养自己的势力,努力扎根下去——但是做得到吗?那种耕耘和钻营不是我们这种毫无根基的人能想象的。”
“其实我们讨论这些没有意义。”
“你的意思是?”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网民又是最无聊最有闲的。她的毕业论文,科技论文,所有的科研成果肯定已经有热心同行在一个字一个字地查了。看她能不能经得住网络公审吧。你们知道的,网络公审就两个下场,要么无罪释放,要么死罪枪毙。”
“你说错了。还有第三种可能。”
“什么可能?”
“想想看孙悟空取经路上遇到的那些有背景的妖怪。是不是都被神仙接走了?就算有什么,岑院士肯定会力保到底。”
“你说的也有道理。”
“不会等很久的,让我们拭目以待……”
“对了,你们觉不觉得今年国庆发的米和油没有去年的好……”
“嗯。还是东北大米好吃……”
“其实还不如发钱……”
“发钱是不可能的……”
薛院长回到办公室,想了想,打了个电话要袁成铨来自己办公室一趟。
他们中午都没有午休的习惯;袁成铨很快过来。
薛院长亲自为他倒了一杯茶:“吃过了没有?喝点茶吧。”
两人对坐喝茶时,薛院长拿了几份项目申报文件给他:“估计还有一两个星期就会公布了。你先准备起来。”
“谢谢薛院长。我会好好准备。”
其实他们两个都很不喜欢这种披着谈话外衣的思想工作,所以薛院长说了没有几句,袁成铨很有礼貌地打断道:“薛院长。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您也觉得是我举报了鲁堃?”
薛院长真挚地看着这个年青人的眼睛:“我相信不是你。你不会这样做。”
袁成铨道:“让我去主持鲁堃的项目本来就是违规操作。不管是谁举报,我相信都只是行使同行的监督权而已。没什么可指责。”
薛院长道:“没错。所以鲁堃他也接受得很好。他比得起,输得起。”
袁成铨笑了笑,道:“我也没有输不起。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输在水平不够,而是输给了盘根错节的学阀势力和情绪大于理智的性别对立。”
薛院长脸上仍是挂着笑的,声音却冷了下来:“袁博士。请慎言。”
袁成铨讥笑道:“我知道后者是个不能说的议题。但是岑院士有没有在科腾项目中为自己的学生大开绿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薛院长放下茶杯:“你确定要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八个字作为证据?要知道一旦举报,一旦闹大,所有工作都要暂停,等待审查。甚至可能会影响到后续项目的申报——何必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袁成铨道:“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站在贺美娜那边。从鲁堃到评审。现在您也是。不对,您是从一开始就站在她那边。”
薛院长道:“我从一开始就坚定地站在你这边。”
袁成铨道:“您一开始的选择是贺美娜,并不是我。不是吗?”
薛院长流露出疑惑的神情:“谁在搬弄是非?没有那回事。我在青年学者论坛唯一想签约的只有你。”
袁成铨不说话;薛院长叹了口气,起身将杯中残茶泼在盆栽里。
“可能正因为如此,我对你的期望是很大的。明丰是一家杰出的企业。格陵理工是一所高水平的大学。你是一个有着无限潜力的年青人。”她温和地说,“我相信深思熟虑之后,你会做一些配得上明丰,配得上格陵理工,配得上你自己的行为。”
袁成铨不是没有深思熟虑。
事实上,他在工作中的每个决定,无论是给学生开会,安排实验计划,还是带学生做实验,分析实验数据,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鲜少一时冲动。
他在实验室一直工作到六点多,才回到办公室坐下来,开始写一封新邮件。
方方正正的办公室里,方方正正的办公桌对着亮亮堂堂的玻璃门口。袁成铨不喜欢这种一览无余的布局,千里迢迢地从香港家中运了一架屏风过来,隔在桌与门之间。
据说这种布局在风水上未必好。但他很喜欢坐在这架屏风后面收寄电邮,早上一次,晚上一次。
也许是薛院长绵里藏针的一席话拉扯着他,这次的邮件没有上次写得那么轻松流畅。
他写写停停,最后还是放下鼠标,起身给自己做了一杯咖啡。
突然,敲门声响起。
他以为是学生来汇报工作,扬声道:“进来。”
那人推门进来。
高跟鞋笃笃的声音令袁成铨放下了咖啡杯。
不是学生。
来访者的倩影隐隐约约地印在屏风上,轻盈地一绕,来至桌前,将右手轻轻地搭在他的鼠标上。
那只手做着咖啡色的美甲,甲面上绘着精致的拉花。
袁成铨的视线从白净的纤手移上去;一张明妍的俏脸,对他露出淡淡的笑容。
“好久不见。”她声线柔和,一如丝绸划过袁成铨的心上,“请我喝杯咖啡吧。”
可能是因为薛院长事先已经谈过话,也可能是因为袁成铨对马林雅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总之马林雅只用了一杯咖啡的时间就打消了他举报的念头;但是面对另外两份质疑他们食蟹猴实验合法性和真实性的匿名举报,高工可是连夜整理好一整箱原始数据去申辩的。
除此之外贺美娜在格陵大学官网上的科研主页一周的访客量超过了过去一年的访客量。
知网上论文的下载量也随之水涨船高。
马林雅很直接地在一次晨会上问贺美娜:“从新增下载量来看,如果有一百多个人拿着放大镜查你的论文,我们需要担心吗。”
“需要的。”见参会人员全部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贺美娜认真道,“他们可能会嘲笑我的论文致谢幼稚简单到如同小学生习作。”
她说:“别的完全不用担心。”
危从安随即对Jenny道:“贺博士所有的致谢打印一份出来给我。”
贺美娜对他的举动很介意:“危总确定要这样做?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
“我没有任何嘲笑你的意思,纯粹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危从安道,“虽然我觉得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是万一真发生了你所担心的事情,我们至少要知道如何应对。”
散会后贺美娜把危从安叫住,追问他到底打算如何应对。危从安见其他人都走了,一边翻着刚打印出来的致谢一边气定神闲地说:“大不了把小学生贺美娜的作文本贴出来,证实你其实有进步。”
贺美娜霍然起身:“你敢——等一下。你想过没有,这不是丢我的脸。这是丢我的作文老师,也就是你的妈妈,丛老师的脸。”
危从安瞟了她一眼,好整以暇地吹起了口哨;贺美娜听那旋律是“我有一只小毛驴,从来也不骑”,正是小学生贺美娜习作中的一篇:“……危从安!”
危从安站了起来,一边吹着口哨,一边竖起一根食指在唇间示意她噤声,倒退着走出了会议室,留下气得七窍生烟的贺美娜。
事实证明贺美娜的担心确实多余。并没有谁嘲笑她的致谢写得不走心。学术上的无懈可击已经可以让绝大多数的质疑者闭嘴,至于干巴枯燥的致谢就像美人颊上的几粒雀斑,无伤大雅。
甚至于文学素养的缺失有时反而会让一位学者显得更有人性,更可爱。
唯一受伤的只有危从安。
因为他在一篇论文中看到了她感谢Mr. Chi(戚先生)的spiritual support(精神支持)。
他大为吃味,一回到家就缠着贺美娜表态:“……我对你不仅有spiritual support,还有fancial support(资金支持)吧?”
贺美娜一边赶着作业一边小声嘟哝:“再给你加一个sexual support好不好。”
“什么?”危从安把耳朵凑了过来,“我没听清。”
“没什么。”贺美娜停下敲打键盘,摸了摸他的头顶,又挠了挠他的下巴表示肯定:“谢谢你的支持。非常感谢。”
说完她继续写作业去了;危从安仍然坐在桌角,一会儿摸摸笔筒,一会儿拍拍书架:“只要你认可就行。我不需要被写在致谢里面。完全不需要。”
贺美娜“嗯”了一声:“知道了知道了。我等会儿发封信给编辑。我刚投稿的那篇论文要重新写致谢。”
“等一下。你……已经把我的名字写进去了吗?那倒也没有必要特别删掉它。我能接受。”
“你接受?接受什么?我没写。我只是试试你。”贺美娜看了一眼笑容凝固在嘴角的危从安,毫不留情地指出,“真虚伪啊。明明就很希望我把你的名字写进去,对吧?但是这种具体到个人的致谢我再也不会写了。”
“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她说,“万一分手会很尴尬。”
危从安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件事情上自己还会被二次伤害。
“……贺美娜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啊?我刚才说话了吗?你幻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