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鳄鱼的眼泪 14
原本贺天乐挤在他们中间,一会儿和贺美娜说话,一会儿和危从安打闹,气氛亲切自然;贺浚祎把他接走了之后,两人虽然站得近了,却没有刚才那么融洽,甚至生出了一股若有似无的尴尬,伴着夜风,在两人之间绕缠。
可能是怕这份尴尬不够明显;危从安没话找话:“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明珠路上,车水马龙来去如梭;贺美娜出神地看着在夜色中流动的点点灯光,轻轻地“嗯”了一声。
就像派对散场,到了该说“Let’s call it a day”的时候。
道声再见,走下台阶,过条马路,就到家了。
但贺美娜的双脚,好似被黏在了台阶上。
湿热的夜风吹起裙角;她必须承认,她有点摇摆不定……
危从安也没有告别离开的意思。他并不希望这个夜晚结束在此刻。
他谨慎地选择话题:“天乐……有什么需要我注意吗。”
有什么需要注意?
贺天乐的爸爸妈妈是在他读幼儿园的时候分开的。他本来跟着妈妈,后来妈妈调去了上海,就把他送回爸爸这边。
虽然两人老死不相往来了,但都不会在他面前说彼此的坏话。
他要听的是这些吗?一个单亲家庭的小男孩,与他的童年轨迹无异,只是缺少全体格陵市民的瞩目。这样看来倒是要幸运许多。
贺美娜轻声道来:“他喜欢体育课,美术课,数学题目难一点就乱写。他喜欢玩具飞机,赛车游戏,炸鸡腿,汉堡,薯条,我妈包的饺子,一切巧克力口味的零食。”
她说:“他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孩子,不用格外注意。”
“那你呢。”他继续问,“有什么是需要我注意的吗。”
她不作声。
他自问自答:“我知道你喜欢生物医学。讨厌写作文。偶尔会皮肤敏感,过敏原是你的心情。你喜欢美娜娃娃,Fruity Bonbon,会做很好吃的丝瓜面还有洗澡泡菜。对于自己只是校花扑克牌的方块三一直耿耿于怀。害怕《鹅妈妈童话》,还有——”
听他轻声一样样说出自己的喜好,和那天晚上浴袍被他轻轻脱下时的感觉差不多。惊诧,悸动,颤栗……一想起那个夜晚,她只觉得拂面的夜风分外地燥热撩人。
她不得不出声制止:“好了。我也只是个普通人。”
他从善如流地闭上嘴,可又忍不住轻笑。
谁不是呢。
夜风微拂,又送来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似问询,又似闲聊:“还想继续做9062N87的研究吗。”
她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挽在耳后,想也不想地回答:“当然。”
语气很笃定;他不由得追问了一句:“怎么做?你有计划?”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仿佛奇怪他有此一问:“当然了。”
否则说来干什么?要他给个方案吗?
对。这就是美娜。不会轻言放弃的美娜。
“我送你回去。”
话虽这样说,他却没有动弹。
“不用。过条马路就到了。”
话虽这样说,她也没有动弹。
夏夜的微风化为一股燥热而不耐的气流,缠上了这对男女,吹拂着发丝,抚摸着衣袂,撩拨着心弦,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搬动他们被地砖吸住的四只脚,或者回到各自的人生轨迹当中去,或者……
“我走了就只剩你一个了。”
“怎么会。爸妈在家等我呢。”
“真好。”
“你回去了也有你弟弟在家,不是吗。”
“他回家了。我家只有我一个人。”
贺美娜突然想起了什么,打开Fruity Bonbon的礼品袋:“……我的便当盒呢。你说来还便当盒,在哪里。”
夜风中,她有些恼怒地控诉:“你又藏我的东西。”
又?这就很值得玩味了。他没有反驳;视线至上而下,停在她颈间的项链上。
夜色里,蝙蝠在浅薄的夏衫下隐隐露出一抹亮色的边缘。
“或许在我车上。”
或许?
或许她把自由之路那天没打下去的一巴掌此刻奉上。
被他侵略性的目光和轻佻的语气所感染,她也生出了一股难以言表的兴奋,挑衅地追问:“你的车停哪了。”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一只食指,朝脚下的地面指了指。
车停在明珠广场的地下车库。贺美娜只迟疑了一秒,毫不犹疑地转身朝商场内走去。
走了没有两步,危从安追上来,两人一前一后地去乘电梯。
空荡荡的下行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电梯在地下四层停住,打开。危从安先一步跨出电梯的同时,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她下意识地抽回;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突然,不由分说地与她十指紧扣。
他声调平和亲切,仿佛这再自然不过:“在地下车库当然要牵着手走,不然被车擦碰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这一层停的车并不多,空荡荡,贺美娜看不出有什么安全隐患需要他把她当做小女孩来看待。她还想着自己的便当盒:“如果没有——”
两人走至一台库里南的车尾处,危从安突然停下脚步,低着头,将空着的那只手举至面前。
她松开手,趋前一步,看见他在揉眼角。
“怎么了。”
“眼睛有点不舒服。”
“你戴隐形了?”她想起他性格谨慎,夜间开车会戴眼镜。
他“嗯”了一声。
她恐怕他的隐形眼镜又移了位:“让我看看。”
他半眯着一只眼睛,朝她俯身下来;她的拇指轻轻地搭住他的下眼皮——
他突然伸出一只手臂揽住了她的腰肢,随即轻轻地啄了她的嘴唇一下。
只是一个试探性的,蜻蜓点水般的吻,但也足够她惊呆了,半晌才喃喃道:“你骗人。”
他亦喃喃道:“只骗你。”
此刻言语都是多余;他又俯下身来吻她;也不能叫做吻,因她别过头去,嘴唇紧闭;他也不急躁,鼻尖轻轻磨蹭她的鼻尖,四片唇瓣时而碰触时而分开,缠绵又坚定,仿佛在等她的同意,她也只能同意。被他这样一撩拨,贺美娜双膝发软,大脑一片空白,竟不由自主地追着他的嘴唇回吻了一下,又在他耳旁道:“不要在别人的车——”
“你猜这车为什么不报警。”得到了她的回应,他一边热烈地吮吸她的唇瓣,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我爸的车,借来开一下。”
贺美娜顿觉两人像是一对青春期的小朋友,偷偷驾出家长的车来约会,邪恶又精灵:“为……”
为什么?因为她好像不太喜欢电动车;因为这台车很酷;因为她的话太多了。他的嘴唇再次复上她的嘴唇,舌头也老实不客气地伸进来纠缠;贺美娜脑中轰地一声,所有的方向感判断力都失灵了,凭本能回应着。唇舌交缠中,他始终还保持着一丝理智,没忘了这是在公共场所,左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左手则很克制地放在她的腰上,只是箍得愈来愈紧,恨不得要把她揉进身体里去;这个吻深入又危险,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他却把她箍得更紧。
渐渐地,她一对垂于身侧的手臂也攀上了他的后背,仿佛一个溺水的人紧紧地抱住唯一的浮板。
他整条背脊一紧,更是深吻下去,如痴如醉。
库里南停在一个角落,周围一台车都没有,只有幽暗的顶灯投射在地上交缠的人影,还有唇瓣碾磨时,津液吞咽的声音以及喉底逸出的轻声呻吟——晕头转向中,贺美娜突然惊觉自己是不是落入了一个陷阱:这全是计划好的。从他给她打电话的那一刻开始,无论中间的剧情如何走向,最后都会以他们在这台车旁接吻结束。
又或者接吻只是开始……
不知道吻了多久,结束时两人抵着彼此的额头,气息都有些急促。气息稍平,他还要来吻她;她朝旁边躲了一下,他也没有强求,只是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邀约:“去我家?”
都是成年人了,去他家后会发生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
她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是问:“你改签到了什么时候。”
危从安还真的要想一下才记起来,完全地色令智昏:“明天上午十点。”
“那你要很早出发去机场。”她一本正经,“今天最好早点睡。”
“或者也可以不睡……”他吻着她泛红的耳垂,轻佻地耳语,“不问我几时回来?嗯?”
一呼一吸间的气息拂得她耳间心上都有点痒。
“需要的时候你自然就回来了。”
她真是冰雪聪明;他正要告诉她自己快则两个星期,慢则一个月就回来时,突然感到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不停,原来是Jill Chi打来。
“这个电话我要接。”他接起电话,“具迩姐。”
“对,我改签了。……不用。我这边已经做了安排。……谢谢。到时见。”
危从安简短地回答完,挂了电话,一手搂着贺美娜的肩膀,一手打开副驾驶车门:“走,回家。”
她没有抗拒,但一只手搭在车门上。
她事先说明:“我十二点前要回家。不能像上次那样夜不归宿。”
他仍想争取:“你确定?我住的地方可以看见明丰总部的广告牌。”
言下之意,她完全可以待到第二天直接去上班。
她重复了一遍:“我十二点前要回家。”
与水晶鞋,南瓜车,华服,舞会,王子公主无关,爸妈那里交待不过去。
贺宇胡苹有个固执的共识:十二点以前回家的女孩子,一定会全须全尾,没有任何错失。
失望肯定是有的;不过他也不希望给她父母留下不好的印象:“好。我送你回来。”
他将她安排在副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然后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兴冲冲地说:“我还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说着他便绕去车后,打开后备厢,拿出一样东西,关上,然后绕到驾驶座那边上车。
他不仅请人从伦敦寄来了水果糖,还叫物业管家去纽约家中取了一样东西寄来——他是真心想要弥补一切。
“不。不能说送给你。本来就属于你,现在还给你。”
他手中有一只圆盒,静静地等她揭开。
几乎是立刻,贺美娜就猜到了是什么。
这对她而言,不是什么很好的记忆。无价的王冠也好,名贵的水晶鞋也罢,都是这样装在漂亮的盒子里,捧到她面前来,叫她一时迷失了心智。
她移开视线,平静道:“谢谢。不要。”
他伤了她的心,她生气是理所当然。
他真挚地道歉:“原谅我。收下吧。”
她真挚地拒绝:“我还给你了,就不会想要拿回来。”
她甚至开玩笑来圆场:“如果这盒子里装的是我的便当盒,我一定收下。”
危从安有点手足无措。大概是没想到她这样固执。可他仍然觉得是可以哄得好的,毕竟她已经答应了和他回家:“好好好。不要了。我重新送一顶更大更漂亮的给你。”
见他试图重演纪念碑顶的那一幕,贺美娜莫名沮丧,更是烦躁起来,朝一旁躲开,声音也冷了三分:“请你不要这样。”
“怎么了?”他放下手臂,去牵她的手,试图缓和气氛,“美娜,我——”
“想拿走就拿走,想还回来就还回来,我一定要被动接受么?新的。旧的。我都不想收下。免得将来又要还给你。”
她不肯加回他Schat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说法——不想被你再次删掉。
原本旖旎暧昧的气氛霎时尴尬局促起来。
“美娜。我不明白。”
“什么不明白。”
他仍坚定地握着她交握于膝上的一对手。
“你到底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
贺美娜也不知道。但这又不是新药研发,事关生死,不何必分析得那么清楚。
她依然对这个夜晚抱有期待,这才最重要。
“别在我们有分歧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她催促他开车,“很晚了,我明天九点还要上班。”
危从安的手一僵,缓缓松开。但他并没有启动引擎。
“美娜。我希望你以女朋友的身份跟我回家。而不是一个偶尔来过夜的女人。”
车内静得可怕。
咔哒一声——贺美娜松开安全带,开门,下车,关门,扬长而去。
从礼貌上来讲,她应该祝他明天一路平安;但她心里窝着火,所以连再见也没说。
“美娜。美娜!”
危从安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使她停下。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我自认为没有说什么冒犯的言语。”
“翻脸的不是我。”这话并没有什么底气。毕竟她才是扬长而去的那个,“我答应了和你回去,还想怎样?”
从来都是他问她,你想我怎么办。这次危从安一字一句说出诉求:“我想你做我的女朋友。”
这不是询问。也不是暗示。这是他第一次正面地,明确地,不容置疑地提出来。贺美娜不是没有听过类似的言语,但她没想到的是,她的心依然会为这种表白而悸动不已。
她亲身感受过童话如何开始,又如何渐渐没了心跳。说她自私也好,懦弱也好,她不想再承受一次。
“我说过,我们不能在一起。”
“你也说过,你对我不止一点好感。”
“我还说过,我对你的好感只是嫉妒心和占有欲作祟。”
“美娜,我们要在这里把说过的话全部翻一遍旧账?”他突然将她一把拉近,贴紧自己,近乎耳语道,“那你记不记得你咬我的时候说了什么。”
贺美娜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虽然周遭没有人,但他真的要说出来吗?
“不记得了?或者我重复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