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鳄鱼的眼泪 10
周一上午九点四十八分。
鼎力大厦外,一名身着名牌套装的青年女性自车牌为8888的保姆车上下来。
三十出头的她虽然穿着欧洲设计师的当季新品,剪裁大方,搭配入时,扁平的鹅蛋面庞却有着一股古典仕女般的雍容气度。
她缓缓擡头,凝望着面前这座信瑞区最具标志性的建筑物。
她对鼎力大厦最熟悉的无疑是17层1701-1704室。她记得小时候母亲会牵着她的手,将弟弟交给保姆抱着,一起来这里找外公。那时她觉得它高耸入云,富贵又神秘,一楼大堂灯火通明,铺着厚厚地毯的电梯仿佛永远也升不到顶。而当电梯在17层停下,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摆在明亮等候厅的一部超大扭蛋机,透明的玻璃窗内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玩具蛋。
外公和妈妈工作,开会,保姆哄着弟弟,而她就会一个人走到扭蛋机前,从领口抽出外公送她的那把玩具万能钥匙,插入扭蛋机的锁孔,顺时针旋转一圈,咔哒一声,就会掉落一个玩具蛋。掰开玩具蛋,里面是一个Q版的Chi’s娃娃,大大的脑袋,圆滚滚的身体,胖乎乎的四肢,每一个的妆发和服装都不一样,每次打开都有不同的惊喜和快乐,而这是家里整整一面墙的全套Chis娃娃所不能给她的感受。
她并不贪心。每次只扭一个。因为弟弟不喜欢洋娃娃,这待遇是她独有的,她要慢慢地享受。有一次大人们开会开得太久,她坐在地毯上一直扭一直扭,从黄昏扭到夜晚,扭空了整个扭蛋机,娃娃摆了一地——她终于收集齐了十二生肖,二十四节气,五十六个民族的Chis娃娃,但她惊恐地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激动。
她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空洞迟钝的情绪,后来她才知道那就是空虚。
“妈妈,把扭蛋机重新装满吧。”她哭丧着脸请求。
而妈妈很不客气地说:“装满也没用。你已经把它能带给你的惊喜和快乐透支完了。”
“戚小姐。需要我陪您一起上去吗。”
说话的是她的司机兼贴身保镖窦飞。其貌不扬的他一袭深色便装站在她的斜后方,与万象的女继承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既不至于打扰到她,又能时刻关注到她的动态。
戚具迩轻轻摇了摇头,一对钻石流苏耳环在洁白紧致的脖颈两边微微晃动:“不必了。”
她记得TNT格陵分部的楼层,想静静地一个人上去。
保安帮她按电梯时,她看了一眼楼层指引牌,发现17层东翼是一家外贸公司。
听说因为这里是万象的发家之地,租金比其他楼层高出百分之二十。
童年时的人与事仿佛都留在了上辈子。见证了Chi’s发展的鼎力大厦也上了年纪。一楼大堂镀金的灯饰变得昏黄,如同老人浑浊的眼球。外墙虽然翻新过几次,还是像生出了老人斑一般灰扑扑地,也没有戚具迩印象中那么高大了。公司主要业务转型后,在房价尚未飙升的嘉觉区投标了一块地皮,建起新的集团大楼,成立了数十个新部门,招募了几百名新员工,只留下六个老伙计在鼎力的办公室工作,处理一些长期订单与品牌授权协议。
直到戚黛去世后,Chi’s的所有业务才算全部结束。嘉觉区的新总部要进行调整与装修,蒋毅来征求她与弟弟的意见。弟弟努力地学习着“架构重整”,“生态蜕变”这些艰涩的名词,而她想要的不过是一直留在鼎立大厦的那台扭蛋机。
她想把那台扭蛋机带回总部:“Chi’s就是从设计生产扭蛋机起家的,把扭蛋机带回总部,能体现出我们饮水思源的企业文化。”
蒋毅笑眯眯地满口答应:“当然。”
总部升级改造完毕,蒋毅邀请姐弟俩来参观。揭牌仪式之后她看到一楼大厅的一隅放着一个被红色天鹅绒遮住的庞大物品,无论是大小,高度看起来都很像那个扭蛋机。
她以为这是一个惊喜。没想到掀开幕布,底下却是一个有鹿有马有猴有貔貅,有树有果有河流,令人眼花缭乱的水晶根雕作品。
蒋毅自得地介绍,这是公司花费一百三十万请回来的聚财吸金阵:“大师说了,东南方向是财位。摆在这里,保证万象的业务蒸蒸日盛。”
集团所有股东或摩挲赏鉴,或颌首赞许,或啧啧称奇;而戚具宁瞥了一眼那个堪比动物园的,奇形怪状的“聚财吸金阵”,压低了声音对戚具迩丢下四个字。
“丑到想吐。”
半年后,最后一名从Chi’s建立之初就进入公司,无论高低起伏都共同进退的老员工光荣退休。
退休派对上,戚具迩问起他还记不记得老公司那边的扭蛋机,他迷惑地表示不清楚:“蒋总说了,新人新气象,老公司那边的东西不要带回新总部来,所以就交给清洁公司处理了。”
后来,戚具迩有过更多好玩的玩具,奢侈的饰品,美丽的华服,有趣的经历,心仪的男人,可她还是时不时会想到那台已经不知道去向的扭蛋机。
她走进电梯,门缓缓地关上。
手指悬在17这个按钮上方;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按下了TNT所在的19层——
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是戚具宁宣布不与TNT合作,并立即与另外一家大房地产商签订战略伙伴条约。
签约仪式及之后的宴会上宾客云集。戚具迩饮过香槟,听过宾客的奉承,为戚具宁的发言中所描绘的集团远景大力鼓掌后,告病离席,叫窦飞送她去找危从安。
因为戚具宁,她与危从安也认识了近二十年。她对两个弟弟都非常了解,危从安冷静,聪明,机智,戚具宁冲动,危险,疯狂——她不能否认,她也曾经想过,如果完全是戚具宁相反面的危从安才是自己的亲弟弟,那该多好。
甚至在戚具宁的面前她也曾经失态大吼,如果危从安是她的亲弟弟,妈妈就不会死,因为他一定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但是当戚具宁冷酷地背刺了危从安,在西城项目上展现出他的敏锐,冷血和领导才能时,戚具迩是非常骄傲且自豪的。她分辨不出这到底是心理医生所说的慕强心理,抑或是戚黛所说的,血缘关系永远高于一切。
总之,如果他们两个竞争,戚具迩希望胜利者永远是戚具宁。
为了抚平心底那一丝罪恶感,她穿着晚宴礼服赶来了鼎力大厦,看着危从安将衬衫袖子卷到手肘处,站在洒满一地的废弃文件中,一件件事情吩咐下去——订票,整理,打包,乘最近一班夜机回纽约总部接受聆讯。
桌上的电话响个不停;两百亿的生意不翼而飞,可想而知他回去后要面对什么样的局面。TNT也许会生吞活剥了他。
一想到这,戚具迩就隐隐担忧。她原本在这两个弟弟面前都是泼辣霸道,“I wont take no for an answer”的性格;这时亲眼看到两人决裂后的沉重后果,顿然失去了发号施令的能力。
危从安没有将所有过错推到戚具宁身上,甚至没有将前期两人草草写在一张一次性餐盘上的意向书拿出来纠缠。他只是在戚具宁宣布不合作后,将那张签了两人姓名的纸餐盘放进碎纸机,然后坦荡地接受了这个决定。
桌上的电话仍然在响。危从安踩着废弃文件走过去,将电话线拔出,随手朝地上一扔。
“从安,别走了。”
她真心诚意地邀请他留下;许诺给他一个很好的职位。她语速稍快,但语气真挚,避免让自己看上去像是施舍或者补救;因为万象新成立的战略投资部正渴求他这样的高级人才,年薪与分红自不用说,在她的许诺中,就连董事局席位亦不远矣。
然而他拒绝。
“失去西城项目,然后加入万象。具迩姐,那我成什么人了。”
戚具迩这才意识到他一定签有竞业协议。
“何必在意那些。总有办法解决。”
“具迩姐。输了就逃不是我的风格。”
“如果你两手空空地回去,TNT不会放过你。万象还有很多市政工程——”
“不用。”他再次拒绝,“TNT是为西城改造计划而来,不是其他。”
戚具迩有些尴尬,但表情仍是端庄的:“TNT看不上?”
他毫不委婉:“对。”
“对你来说呢。”
“也不是个好提议。”
他双手抱胸,语气很坚决。于公于私,他都拒绝得干脆利落。
张家奇敲了敲办公室的门:“该出发去机场了。”
危从安擡腕看表。
她伸出手:“无论如何,希望我们还是朋友。”
“当然,具迩姐。”
他似乎也松了一口气,绕过满地的废纸,走过来和她轻轻地一抱。
“我们永远不会是彼此的对立面。”
因为他承诺的那一句“我们永远不会是彼此的对立面”,所以这次她又来了。
她本来有些忐忑,但是当张家奇领她来到熟悉的办公室门口,敲开门,危从安擡起头,看到她的那一刹那,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她便知道自己没来错。
“具迩姐,你很准时。”
他的欢迎,让她也立刻变身记忆中那个爽快利落的姐姐:“怎么?我们要在门口叙旧?”
“快进来。”
小时候,戚具迩从来不用戚具宁与危从安的欢迎就会随意闯入他们的小天地。
三人第一次见面是在戚具宁的游戏室。两个男孩子合力将大BOSS打至残血,胜利在望,结果游戏室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门被重重踢开。
“戚!具!宁!”
戚具迩打戚具宁的理由很简单。为什么女生会有痛不欲生的生理期,男生没有?为什么一个幼稚的游戏就能逗得他哇呀鬼叫,她却要忍受绞痛与冷汗?
游戏里的两个主角被大BOSS追得到处跑;而现实的游戏室里,戚具宁也是被戚具迩追得到处跑。但戚具宁没有还手。从小到大,无论什么情况下他都不会对女生动手。他只是紧握着手柄,灵活地腾挪躲闪,试图在劈头盖脸的攻击中挽救游戏。
因为心有旁骛,他还是挨了几下。就连劝架的危从安也被揍了一拳。
“喔,喔,厉害了,有人帮你挡哦。”
“不要打了。”
“别求她。”
戚具迩一阵风似地卷进来,一阵拳打脚踢后又一阵风似地卷出去。
戚具宁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轻蔑道:“女孩子能有多大力气。和挠痒痒差不多。我去反锁门,你来重开一局。”
他们大多数见面都是在游戏室。有一次戚具迩一进来就开始脱校服。
危从安看着戚具宁,以眼神示意。戚具宁转头看了一眼,不耐烦道:“喂,你有裸奔的爱好,出去脱行吗。不要侮辱我们的眼球。”
“闭嘴。”
她旗袍式的校服裙里穿着小背心与热裤,准备从保姆电梯溜出去和同学玩。
她对这个背过身去不看他的小弟弟有点兴趣。浑然忘了自己曾经误伤过他。
“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危从安。是我最好的朋友。”
戚具迩“哼”了一声:“和你这种人做朋友,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我现在要出门,等我房间的卫生做完,你把这套校服给我放回去。不要告状。不然揍你。”
“哎,你去哪里玩?”
“梁西蒙请我们去唱K。想去吗?叫声姐姐来听听。”
“姐。”
“他呢。”
“具迩姐。”
“嗯。真乖。就是不带你们。”戚具迩做了个鬼脸,摔门而去。
熟悉了之后,戚具迩偶尔也会让他们跟着一起玩。少女时期的戚具迩不仅爱玩,也玩得很疯,除了和戚具宁不遑多让的满脑子诡计外,还极其地任性跋扈。不过戚具迩对两个弟弟还是不错的,至少除了她,别人绝对不允许欺负戚具宁和危从安哪怕一个手指头。但毕竟男女有别,随着年岁增大,大家兴趣爱好不尽相同,朋友圈的交集也越来越小,上一次见面还是约一年前梁西蒙的婚礼,当时也只是浅浅地互通了一番近况,并未深谈。
其实想想,每次戚具迩出现,就像Chi’s娃娃一样有着不同的妆容与造型。
可是对危从安来说,这所有的外在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她只有一个身份,就是具迩姐。
她没有带窦飞在身边,可见要说的事情连窦飞也不听为妙。危从安示意张家奇离开,并关上门。戚具迩款款走进办公室,一眼看见的,是靠墙摆放着的行李,已经打包完毕。
这情景多么熟悉。他又要走了吗?
她落座,笑道:“翅膀硬了,回格陵也不告诉我一声。”
“具迩姐真是贵人多忘事。我还没回来之前就给你发过工作邮件,想将手头上维特鲁威的股份以市价的八点七折卖给万象。但是你没有回复我。”
戚具迩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不过她那时正因为年底的股东大会焦头烂额,所以想着先放一放,等危从安催她时再和他谈。这是她从蒋毅处学会的一种商业策略。
但危从安似乎不着急,没有再次联系,她也就抛在了脑后。
现在想想,危从安计划抛售维特鲁威的股份,与万象切割干净,倒使得她无法顺利开口说出今天来的目的。
她正在思索如何切入时,危从安已走至迷你吧前,转过身来问她喝什么。
“甜蜜补给的荔枝气泡水。”
说刁钻吧,他们小时候常把这个当水喝。说不刁钻吧,也确实只有小孩子才喝这种甜饮料。成少为这个家伙总标榜自己不是绣花枕头。他说味通百识,熟悉的味道会激活舌尖上沉睡的味蕾,从而唤醒大脑深处的记忆。正好来验证一下他说的对不对。
危从安笑着打开冰箱:“你怎么知道我会备着这个。”
啊,他记得。不仅记得还珍而重之。这让戚具迩顿时有了底气。
他拿出一支冰镇荔枝气泡水,打开,递给戚具迩;后者谢了一声,又自然地从坤包中摸出一个扁扁的烟盒,拿出一支来点燃。
危从安起身,从废纸篓里翻出一个烟灰缸给她:“别介意。”
她将烟盒递到他面前。危从安摇头拒绝。
“你不抽?”
“戒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五。”
戚具迩这才意识到为何烟灰缸在废纸篓里:“是医生说了什么?”
“那倒没有。”
她扬扬手里的烟:“介不介意?”
“请便。”
“外婆身体怎么样。”她和戚具宁一样,也管田招娣叫外婆。她知道他在格陵最大的牵挂是外婆,每次回来一定会带外婆去做身体检查。
“对于一个七十三岁的老人来说,不算坏。”危从安道,“谢谢你每年还想着她,送台历给她。”
“和我客气什么。对了,你弟弟应该读高中了吧?”
危从安不由得笑了起来:“已经高中毕业啦。这孩子成绩还不错,马上要出国念书了。”
这也是戚具迩觉得危从安温柔又理智的原因——明明是第三者的孩子,但是危从安从未让上一代的恩怨波及到兄弟间的相处。同样,兄友弟恭也不影响他与继母夏珊永远形同陌路。
换作自己,绝对做不到。
“哪个国家?哪所学校?”
“你的母校,UCLA。专业也一样,bess enoics。”
“哦?那可太巧了。我还有几个朋友在那边,回头我把联系方式发给你。”
“谢了。”
“过去了一定要好好念书,慎重地交朋友喔。有个比我低两级的校友,现在还在校园里游荡。除了花钱,什么都废。除了读书,什么都干。校友群总有他的新闻,年年都有新鲜人上他的当——唉,有个弟弟真是很操心。对不对。”
危从安但笑不语。
戚具迩感慨:“时间过得好快,感觉就是一眨眼的事情。我记得那时候具宁说你外婆做的丝瓜面很好吃,一眨眼,外婆都七十三岁了;我还记得那时候小凡拍了个iTOY的广告很火,一眨眼,要出国念书了。”
话锋一转,她低声道:“只有我妈,永远年轻。”
“我知道你每次回来都会去看看她。谢谢你,这么有心。”
“不用谢。这是我想做的。”
其实他大概能猜出她为何而来。但她铺垫了这么久也开不了口,恐怕比他预计的更加严重。
“聊了这么久,居然没问你。你呢?你怎么样?”
“我?不太坏。”
“我倒是觉得你有点憔悴。”
“是吗?可能这几天没睡好。”
戚具迩环顾了一周,道:“每次来这里,都好像是你快要离开的时候。”
“没办法,工作需要。马上还得去一趟欧特维尔。”
“你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难道格陵就没有任何值得你留恋的地方?”
当然有。
但是她不留恋他。
戚具迩敏锐地感觉到危从安时而沉默,时而简短地回答是在有意设定社交距离。